二十一 海风(上)

清晨的莱特港是富有生机的。

在一个已经被众人遗忘于历史的垃圾堆的时间,昔日艾丁格尔帝国的一个边境藩侯苦于更北于维塞瓦迪亚的诺克斯劫掠者的袭扰,在这个河口处建设了一个堡垒,以防诺克斯人沿河而上。

随着历史的推移,堡垒的建设者,建设时间,连同堡垒本身都已经不为人所知,但是在这个地方出现了如今艾丁格尔北部的第一大都市。

莱特港临海而建,在河口处又向内陆延伸,整体呈现一个“丁”字。它在五十年前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临海城市,现在的居民楼早就蔓延出了城墙。那过时的城墙早就失去了一切效用,甚至任何一个不携带武器的平民都可以登上去参观。

 

海风轻轻吹过约翰内斯的脸庞,约翰内斯推了推滑下去的眼镜。

“你之前已经说好要去约克城,怎么现在临时改主意让我和你一起来莱特港了?”在他旁边的是卡特·米勒。卡特还是穿着那一身灰色的正装,手里领着一个手提箱。

“另外,这个不是那个武林盟主遗落在火车上的行李吗,你为什么让我随身带着?”

“等会你就知道了。”约翰内斯看着左手中的信件,又瞥了两眼右手的莱特港地图。

一会之后,约翰内斯把两张纸揣进了上衣口袋,回头接过了那个本应是他拿的手提箱:“我这一次来莱特港就是见那个笔友的,那个‘红发女精灵’,你应该也知道他。”

“哦,那个人啊!”

卡特失笑。如果没有这个叫‘红发女精灵’的人,恐怕自己还要叫这个自己十余年的挚友席德·约克,而非约翰内斯·亚历山大。

“时间过得真快啊。”行走到一条高处的滨海路上,卡特张望着远方的风景。莱特港今天难得放晴,海与天在远处融为了一体,“你我在这些年都改变了很多,当年你还染了一头金发呢。”

“是啊。”约翰内斯停了下来看着卡特看风景,“但是阿蒙莱德他还在染金发。”

金发,说到金发,卡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道金发飘飘的身影。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好友,试探性问道:“你不去约克城……是因为还对那件事放不下吗?”

出乎卡特意料的是,约翰内斯这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斩钉截铁地否认。约翰内斯一只手搭在卡特的肩膀上,再一次移动了起来。

“其实当年我也有一点问题吧……不过阿莉雅她确实内心有些东西没有想明白,再跟着我只会让这个问题更加严重。毕竟你要知道,感情这个东西真的很影响一个人的思考能力,卡特。”

“所以你才会把她移交给我?”卡特无奈地笑了,跟上约翰内斯的脚步肩并肩和他一起前行,“你真的不擅长应对这些,至少当年不擅长。不管是这个阿莉雅,还是你那个从小的婚约,你当时都把它们办得很绝,闹得很僵。”

约翰内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两件事性质不一样,单向的恋爱和包办婚姻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时,约翰内斯在一个建筑门口停了下来:“我们先到这里去一趟。”

北方郡禁卫军办事处……这个挂牌用语真的很奇怪。卡特想,如果不是他很清楚这个挂牌就是标准的艾丁格尔政府机关的格式,他一定认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其实是一个类似于阿莉雅干的那种暗处的机关。”约翰内斯突然凑到卡特耳边小声说,“有人托我给他们那边送点东西,用他的名字。”

“是武林盟主吗?他还要让你给艾丁格尔的人送东西?”

那一刻,卡特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退后了几步:“如果你认为这会影响到即将到来的选举,你可以选择不回答,约翰内斯。”

“不,不,不,这没什么问题。”约翰内斯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卡特面前摇了摇,做出了那个令卡特无比熟悉的神秘笑容,“托付武林盟主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反正他会很欣慰看到这一切的。”

“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这个手提箱里面的内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染你的那一头黄毛?那个味道真的不太好闻。”

“我的朋友,您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周身所处的环境的时候必须要做出相应的妥协才能维护自己已经得到的和自身抑或他人认为自己有能力得到的利益,我选择这种出身这种生活自然是对自身日后所可能面对的各种妥协做好了或者被迫做好了心理准备……”

“停!”阿莉雅知道一旦阿蒙莱德这么说话他不说上个五六分钟是停不下来的。

不就是因为席德和阿蒙莱德的父母都是金发碧眼,但是两个儿子却是黑发黑眼吗?虽然他们的外祖母就是一个黑发黑眼的人,但是为了平息一些莫须有的流言,二人被迫从小就把头发染成了金色。

“那个不妥协的人当年一走了之,你就这么白拿到了这个王储的位置。”

娜塔莎在一旁一言不发帮二人续上了酒,然后就跑到一边继续去看她的书去了。

阿蒙莱德看着娜塔莎。他还记得那个米克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冲进妓院把这个娜塔莎救出来的日子。

他拿起了高脚杯看着里面的酒水,漫不经心地回击:“你到了最后不也是和他分道扬镳了吗?”

“这两者的性质不一样。”米克眼神忽然变得犀利了起来,好像是想到了一些令她难受的往事,“另外王子殿下,您可别忘了你那个烟草买卖的四分之一是谁的股份。”

阿蒙莱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不说话。

 

当年,就是七年之前。

约克王国自从怀特王朝建立以来就失去了除了约克城以外的所有土地。时人认为,约克王国自此以后就会一蹶不振,虽然还有约克城这一个城市,但约克王国最终只会成为一个富裕但不强大的城市国家。

但是,约克王国的发展出乎了大家意料——它还是不强大,还是一个城市国家,但是它富裕得超出了任何一个阿克西亚人的想象。

“只要我想,我可以把整个十里街的地砖上都铺上一层金子。”阿蒙莱德在形容自己的财富的时候如是说。

约克王室在之前是通过开设赌场来积累财富的。赌博,妓院,这些产业之所以在约克城开花结果,主要是因为艾丁格尔其他地区把这两个产业禁了,物以稀为贵嘛。

但是这种财富终归是有尽头的,毕竟出了艾丁格尔,这两种地方到处都是。但是其他的各路赚钱的法子早就被其他势力占了。霍尔港及以南那些商业共和国的商人,北海帝国的行商船队……放眼望去,阿克西亚那些已知的赚钱门路早就被人占了,约克王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难如登天!

“你一直在盯着陆地,为什么不去看看大海呢?”

那天,席德·约克随口问道。他的金色的头发好久没有染,夹杂着一条一条的黑色。

 

大海?

海的那边是什么?

风暴洋一直是阿克西亚人心中的天堑,一直到一百多年前,维塞瓦迪亚的国王为了和艾丁格尔进行下一次的尊贵同盟战争,斥巨资雇佣新工匠打造了一批战舰。

这批战舰后来并没有投入到战场,但是它们高额的维护费用让当时尚未完全统一的维塞瓦迪亚统治者们十分头疼,于是就卖给了一个愿意出高价的卡兰德卡布拉公国的一个探险家。

卡兰德卡布拉公国位于埃夫拉特帝国以南,因为它多山的地形和天然的良港,这个国家既没有被征服过,也未曾被人遗忘。

那个探险家在扬帆起航之后就舍弃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从此人们就叫他——卡兰·卡拉布拉。

卡兰·卡拉布拉驾驶着当时阿克西亚最为先进的船只,向那个神秘的风暴洋中心扬帆起航。

风暴洋对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在维塞瓦迪亚北部的海岸上,千年以来的历史记载了很多被冲上海岸的来源不明的尸体。他们穿着阿克西亚没有的衣服样式,周围还有像是船只的残片。

卡兰·卡拉布拉因此认为,风暴洋的另一端也有一个大陆。并且从那些尸体来看,大陆的那边也有着人类的国度。

那一次伟大的航行到底持续了多少天是不为人知的。卡兰为了避免潜在的船员哗变,他伪造了好几份航海日志,船员用一种,大副用一种,而真正的航海日志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据他个人所说,这场航行持续了整整100天。

当船员马上就要因为内心淤积的不满而哗变的时候,在远方的地平线之上,一块陆地缓缓从海平面之下升起。棕灰色的泥土和葱绿的树木在湛蓝色的海与天之中如此醒目。

他们发现了新大陆。

他们开启了新纪元。

 

“你说大海?你真的认为前两天那个人真的会成功吗?”阿蒙莱德当时十分惊讶,“虽然父王给我们两个这些钱让我们练习做生意确实不指望我们会赚钱,但是你这么做和赌博有什么区别?”

前几天,当兄弟二人放出约克城的两位王子正在练习经商,寻找投资对象的消息之后,有一个在新大陆经营产业的人找上了门来。

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各个商业上的冒险家都纷纷登临了阿蒙莱德的住处,一如当年的卡兰·卡拉布拉一样介绍着自己的计划。在他们当中,有那些已经小有成就的商人,有列出大胆计划的赌徒,当然也有为钱而来的骗子。

那个人说,自己曾经在新大陆的卡兰德卡布拉公国的殖民地上生活过将近二十年。在那二十年的前半生中,他曾经跟随探险队深入过新大陆的丛林深处,见到了丛林深处的原住民的生活。

“我之前看到过新大陆的人的宗教仪式。他们的萨满喝着一种树叶酿出的酒,接下来他们又将另外一种植物的叶子烘干后点燃。在原住民的认知中,这就是与他们的神沟通的方法。”

“我也参加过这个仪式,那个用来燃烧的树叶会发出一种……很奇妙的气味,比熏香要刺鼻,但是闻多了就会感觉很舒服。如果这种烘干的叶子能够销往阿克西亚,那一定是一笔大买卖。我已经开设了很多种植园在种植这个植物了,但是现在销路还没有打开。”那个人如是说。

“阿蒙莱德,你相信我,他的这门生意潜力极大。”席德说,“只是,他这门生意只做了一半。”

席德拉上了门,关好了窗,确定四下只有他和阿蒙莱德二人。

“他能想到把这个草——我就叫他烟草吧,烘干销售,就说明他意识到了这种植物并不能长期存放的缺点。但是只是售卖这种东西并不能保证它能在阿克西亚盈利。”

“为什么人们非闻这种东西不可?熏香这个东西在阿克西亚并不是极度稀有的产物。如果这个东西定位在一种新的熏香上,那只能满足人们对于新大陆事物的好奇,不能让人成为回头客,同时还要和其他那些新大陆的东西竞争,前景只能说一般。”

“所以我们要改变它的用法,让它不局限于这种熏香。”阿蒙莱德立刻明白过来,“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

“日常使用。”

阿蒙莱德见到席德眼中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光。席德重复了一遍:“日常使用。”

“仅仅是简单的烘干,这个东西就可以燃烧然后发出独有气味,这种处理方式远比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熏香原料要简单得多。我们不应该把它当作香草,当作香饼,而是应该把这烟草制成的东西送到行走之人的手中,让人们可以一边走,一边点燃,然后……来一口。”

“阿蒙莱德,听我。我们全资入股他的产业,这样我们就占到了八成的股份。到时候你分我四分之一就行了。”席德两手一摊,仿佛刚刚完成了什么杰作一样笑着看自己的弟弟。

“事成之后,分我四分之一就行了。”

“我和你不是都投一样的钱进去吗?”阿蒙莱德问。

席德笑着拉门离开,离开前回头说:“当然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插手任何实际上的事物啊,你就当我是技术入股了吧!”

 

香烟,烟斗,这些词汇很快进入了阿克西亚人的视线。而造成这个商业奇迹的就是约克王国的王子阿蒙莱德·约克。

到了现在,新大陆和阿克西亚的所有烟草相关的产业九成九都是阿蒙莱德和那个叫西格莱的商人的产业。有人对此十分嫉妒,但他们又对于阿蒙莱德当时一下梭哈那么多钱投资这个行将破产的西格莱的勇气和远见心服口服。

约克王国终于在商业上突破了束缚自己的墙,阿蒙莱德也因此成为了阿克西亚的首富。

 

“席德他真的是一个天才……不,仅仅用天才不足以形容他。”阿蒙莱德说,“他的学术知识,他的商业天赋,都比我这个人要强上很多很多。当年他在入学一个月之内就通过了圣树学院的毕业考试,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和这种人相处。”

阿蒙莱德换回了自己正常的强调,挂上了自米克和他初遇以来就一直未改动过的程序性笑容。阿蒙莱德透过落地窗向窗外望去,约克城全景在这个高地上一览无余。

“你说,他当年大闹一通,然后放弃了自己在约克城的一切——除了他的股份,然后带着你一走了之,真的是因为他对约克王国的王位完全没有兴趣吗?”

“你没有听过他讲的故事吗?”一件件往事在米克脑中闪过,她终于开口问道。

“席德故事多了去了,哪一个?”

“那个大雁与麻雀的故事。大雁在高空中盘旋,飞速掠过天空。地上的麻雀刚刚抓到一条虫子,它望向天空见到了巨大的大雁。它害怕自己的猎物被抢走,叽叽喳喳叫着意图把大雁赶走,殊不知大雁根本不知道下面有这么一只麻雀。”

阿蒙莱德听罢,哑然失笑,把目光又一次移回了窗外。

“是啊,我怎么能理解席德他真正的志向呢?”

 

此时,皇都城。

今天的议事堂倒是没有什么争吵。这并不是因为那些往日争吵的主力今天全部转了性,而是因为今天不是平常的议事会,而是更为大型的朝会。

朝会和议事会不同,它的规模更大,参与人数更多。甚至外国驻在皇都城的外交官都能参与。为了国际上的观瞻,大家自然是暂时搁置了争议。

毕竟朝会三个月一次,议事会三天就有,改革这么多大事再放三天完全来得及。

“南方的省份报告说他们已经开始秋收了,预计这一个月之内全国各地都会开始。根据之前各地的报告,除了大罗山那一带有几个镇发生了洪水以外,今年其他地方应该都能迎来大丰收。”

“届时我们从国库里面调粮给东部,然后再收购一批粮食平衡粮价,也可备不时之需。”

斯宾塞·史密斯手里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报告说。杰克逊·特纳今年已经年近八十,斯宾塞·史密斯已经被大家认为是下一任的第一执政。

杰克逊·特纳是一个温和的人,大家和他打交道只要不是犯了严重的错误,杰克逊都会笑呵呵要求他们立刻亡羊补牢。有些下层官员家里有什么困难,杰克逊也会尽力帮助,虽然他的积蓄在他那个等级的同僚之中完全可以称为贫困户。

斯宾塞和杰克逊完全不同,可能是因为他最早是司法方面的官员,他总是冷着脸秉公行事,在日常事务上完全不会像杰克逊那样和稀泥,这让大家都很怕他。但是斯宾塞之所以被杰克逊和埃尔维斯赏识,是因为他在每个官位上都能表现过人的能力,让大家虽然不太喜欢他但是也对他的地位心服口服。

埃尔维斯翻阅着斯宾塞报告之前就交上来的各省份收集到的有关于秋收的数据,点了点头。

斯宾塞刚想会到一旁坐下,埃尔维斯就把他叫住了。

“今年的丰收比以往形势还要好是吗?”埃尔维斯问。

“是的。”

斯宾塞是一个死脑筋,他说是那就百分之两百是,这个共识在议事堂内是不言自明的。

“多收购一点,粮价稍微上涨一点点也没关系,但是不要过度……收购价上调一下多进一些新粮食,今年把国库积压的陈粮尽量全部放出去。”

埃尔维斯·怀特看向了坐在议事堂角落的外国使节,说:“你们如果有余粮也欢迎卖给艾丁格尔。”

外国的使节们面面相觑。粮食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不言自明,哪有把国库存粮往外国卖的道理?更别提艾丁格尔南部的勒维特联合邦,它全国都位于山地上,每年的粮食七成都从艾丁格尔进口,于是勒维特的联合邦的外交官直接苦笑了出来。

埃尔维斯感觉头上的皇冠可能有点歪了,于是尽量自然地用手扶了扶:“斯宾塞,在收粮的时候务必确保没有贪腐现象,明白吗?”

斯宾塞深深鞠了一躬:“明白,陛下。”

旁边的文书官立刻把刚才埃尔维斯的口谕记载了下来,一旁的禁卫军一边用手中的长枪的镀金枪把敲击宫殿地面,一边齐声高喊着“诚如是,诚如是!”

“诚如是,诚如是!”

喊声传出了议事堂,传出了议事堂前的广场,传到了议事堂内,议事堂外广场上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

 

二十二 海风(中)

艾丁格尔的朝会入场门槛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每次朝会,尤其是每年新年的“大朝会”,皇都城内每一个能空出来半天的官员都要出席。此外还有外国使节,临时居住在皇都比如汇报工作的地方官员都有机会参加。

议事堂显然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参加者一路排队到了议事堂之外的广场上。朝会时期议事堂外的广场都会搬来一堆凳子,让每个参加的官员都可以有个地方坐。

但是最特别的并非如此,而是另一个内容——只要一个艾丁格尔的公民交得起一笔费用,你就可以坐在广场四周旁听朝会,每次朝会皇都城还会选举出一个十二人的市民代表团参加朝会。这两个东西都是怀特大帝创立的规定,前者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收入,后者可以让皇都的市民更能直观体会到政府的存在,也能让政府更好了解到市民的需求。

当然,这也使得那些真正重要,绝密的内容不可能拿到朝会上讨论。

这是很好的举措,只可惜地方政府并没有朝会这种东西,怀特大帝的选举地方代表团的计划就这么胎死腹中了。隔壁埃夫拉特的国民大会在这方面执行得更好。

几乎在朝会结束的同时,皇都各大报社就能收到来自文书官的对于朝会的记载,之后把朝会情节刊印后发行。由艾丁格尔官方创办的《艾丁格尔日报》就每个月都干一次这种事。

后来人们查询这次朝会的资料时,都会因为这些刊印感到庆幸。毕竟不是所有翻天覆地的历史事件的起因都像这次朝会一样被记载得如此详细的。

 

这是塞维亚·特纳第一次来到莱特港这个城市。她之前去过艾丁格尔许多地方,但是她大多在帝国的南方旅行。这次莱特港之行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北方的第一大港。

海风携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令塞维亚的眼睛忍不住流泪。

提到莱特港,人们往往会想到那鳞次栉比的建筑,那来往络绎不绝的船只。那丁字形城市的正中心是莱特港的投资大厅,人们在这里投资着自己的未来,换来了一夜暴富,或者是倾家荡产。

那,其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

 

塞维亚从小就是由杰克逊·特纳抚养长大的。据杰克逊所说,他是在帝国北部巡视的时候遇见了自己昔日的友人。那个友人是一个画家,在杰克逊年轻的时候,这位友人在生活上帮助了他很多。他与杰克逊久别重逢的时候已经生了重病并且穷困潦倒。哪怕杰克逊立马调用最著名的医生,也拿他的病情无能为力了。

那个友人的遗愿就是把自己唯一的后代托付给杰克逊照看长大,那个女孩当时还裹在襁褓中——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离开了这个家。杰克逊没有拒绝友人的遗愿,收养了这个名字都没有确定的女孩,给她取名为塞维亚·特纳。

塞维亚从小就表现出了与同龄的女孩完全不同的兴趣。身为一个女孩,年幼的塞维亚对于那些针织和绘画一类的课程表现出了极度的鄙视。

就比如美术,虽然塞维亚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但塞维亚从来不会按照老师的要求作画。每个塞维亚的美术家庭教师都认为,塞维亚是一个很好的画画苗子,但是她从来不喜欢在绘画上迎合他人的要求,转而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简单图形,然后给老师说“我完成了您的作业,您理解不了是因为您的美术水平不足以欣赏它”。

杰克逊理解了塞维亚这些举动背后的用意,于是就不再强求她做什么符合她身份的事情了。

塞维亚于是一头扎进了书海当中。她思想脱离了琐碎的柴米油盐,转而去与那些历史上的杰出人物们对话。迪瓦提帝国的历史,矮精灵族在维塞瓦迪亚岛上留下的史诗,东方的矮人们从沙漠之东的神秘国度口口相传而来的故事……

渐渐地,渐渐地,塞维亚开始疑惑,开始质问。为什么世界是这副样子?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而我们本身又是什么?塞维亚不在沉迷于历史故事,而是开始研究那些哲人的语录,爱上了哲学。

杰克逊·特纳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但是他对这种哲学问题一窍不通,根本没法去回应塞维亚的疑问。

至于其他人?对于在皇都城内那些大小官员,塞维亚一个女孩子读这种深奥的书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再加上艾丁格尔并不要求官员的哲学能力,塞维亚无法从身边人和杰克逊的身边人那边答疑解惑了。

无奈之下,她看见了自己的红发,给自己编了一个“红发女精灵”的笔名,发表在一些文学报上征求笔友。

“男女不限,精通哲学,了解哲学书籍如亚历山德罗斯《论自由》,叙谟马荷斯《理性》,乔治·科尔宾《万物起源》等。”

当然,如果指仅仅这一条广告就能够寻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知己,那真的是侮辱了“知己”这个词了。事实上,很多来信者虽然声称自己阅读过那些书籍,实际上顶多是了解了这些书里面有什么句子,至于其中内涵的思想则一概不知。

直到那个人出现,那个人的笔名叫做“约翰内斯·费德里克”。

当然,现在这是席德王子的真实用名了。

 

多年以来塞维亚一直和约翰内斯写信讨论一些思想上的问题。他们从人类的起源开始聊到迪瓦提帝国,从那无尽的天穹聊到脚下的土地,最后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本身。

“约翰内斯?啊,那就是那个约克城的王子啊。”

当她得知琅琊利亚新来了一个名字正好就叫“约翰内斯·费德里克·亚历山大”的师爷后就去询问了杰克逊·特纳。

“啊,那个人不就是那行为古怪的王子吗?他当年得知自己已经订婚的消息后直接放弃继承权离家出走,转眼间又变成琅琊利亚的师爷了?”

不久之后约翰内斯就主动来信承认了这件事。这次笔友见面只是让约翰内斯知道塞维亚是谁而已。

塞维亚长叹一声。那天琅琊利亚的武林盟主来到皇都,杰克逊并未事先通知她。如果杰克逊能够提早一个月就告知塞维亚这个消息,那见面地点就会选在皇都,而非这个地方了。

塞维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耳罩和外套,海风在她的外套上留下了气味的痕迹,塞维亚觉得自己回头一定要好好洗一下这件外套了。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诺克斯人——埃夫拉特管他们叫诺兰德人现在已经不再驾驶着长船沿着海岸烧杀抢掠,那莱特港的堡垒也早就失去了意义,无影无踪了。

曾经为了便于调动人马,当地的领主沿着海岸修了一道大堤,士兵们在大堤上警惕着远方的情况。如今那些观察哨虽然还在发挥着它们的作用,但是曾经守备森严的防线早就化身成为了滨海的大道,耸立的山墙也被替换成了低矮而又精美的栏杆,让人凭栏远望。

一辆马车从曾经投石车移动的大道上驶过,海风吹开了帘子,塞维亚看到里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不少有钱的新婚夫妻都会选择来到海边度蜜月,莱特港就是目的地之一。

怀特一世,也就是艾伦·怀特震怒于孩童在八九岁就缔结强制性的婚约的陋习,在登基第三年就颁布了《艾丁格尔婚姻法》,规定了“任何人都有自由结婚的权力”。加上家族政治连同那些贵族被新生的怀特王朝一扫而空,那过早的婚约已经在艾丁格尔境内不复存在了。但是在未成年的时候两户人家有一些口头上的婚姻约定,这还是很常见的。

不过塞维亚自己并没有这个烦恼。杰克逊·特纳向来很尊重她的感受,不会搞这种膈应她的事。

看着那马车离开的背影,作为一个哲学家,塞维亚此时又一次思考了那个她曾经问过杰克逊无数次的问题。

人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不是结婚,不是为了事业,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种地方。”

卡特跟着约翰内斯走到了约定的地点,看着面前那个精致的茶楼:“这地方挺符合你的气质的。”

“哟?”约翰内斯笑了,“我觉得你也挺适合这个地方的。”

“我?我更喜欢去其他的……”

约翰内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卡特不说话之后,指向这个面前位于滨海大道附近的十字路口的茶楼:“你评价一下,这个茶楼有什么优点?”

“嗯……”

卡特·米勒绞尽脑汁,终于开口:

“如果在这里二楼布置几个火枪手,就可以封锁整个路口?地势确实挺不错的。”

约翰内斯哈哈大笑,拍着卡特肩膀说“你比我更适合这种地方!”,就和卡特一起走进去了。

 

笔友见面其实是一个很平常,很冷静的过程,并不会像那些话本里所说的那样有什么惊喜出现。身为多年的笔友,二人对对方都是有足够的了解的,肯定也对第一次见面有一定的认识和准备。

卡特还记得在最初的时候,约翰内斯还认定对方是一个男性,直到两年后塞维亚亲自在信中明说了自己的性别。这种事情当时几人的感觉早就被他们遗忘了,现在旧事重提,只会留下会心一笑。

塞维亚忽然想到了些事,就开口问:“约翰内斯·亚历山大先生,之前琅琊利亚代表团来皇都访问的时候,我父亲杰克逊·特纳只提前一天收到了消息,这是有什么内情吗?”

如果自己早一点从父亲那拿到消息,那就可以早一点约约翰内斯见面了,塞维亚想。

之前一直旁观两人聊天,没机会插话的卡特终于有了机会。他笑着趴在桌子上,对塞维亚说:“特纳小姐,现在琅琊利亚的局势表面相安无事,背地里可是风起云涌啊!”

约翰内斯点点头。事实上,他和杰克逊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才知道琅琊利亚要派他去皇都访问的。琅琊利亚市议会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却仅仅提前两天通知他,这分明就是不准备给他准备的时间。

就这样自己还能顺路去跟武林盟主通个气……约翰内斯不由得开始感谢那时候某人给他传授轻功,虽然自己的轻功远远未达到她的水平。

“你知道琅琊利亚的政治结构吧?”卡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琅琊利亚人开始在桌面上一边比划一边介绍了起来。

琅琊利亚被称为武林之都,也确实是武林大会的举办地,武林盟主也确实是琅琊利亚的领导者。但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城市交给一个仅仅能确定是武功高强的外乡人统治,是十分不可靠的。

琅琊利亚早就有了应对措施。自由城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议会制度,小型事务的表决就全权交给城区议会或者城市议会负责。另外琅琊利亚建立了一套成熟的事务官体系——怀特王朝现在的官僚体系就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琅琊利亚的影响。

在上层权力的分配方面,琅琊利亚政府在武林盟主之下设立了两个“政务长官”的职位。一个政务长官由武林盟主兼任,或者武林盟主直接任命。另一个政务长官通过市议会五年一次的选举产生。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武林盟主和他任命的政务长官在这套体制之下只是一个虚职,具体统治琅琊利亚的还是市议会和事务官体系。

在这个海风吹拂了千年的城邦中,这套古老的制度还在完美地履行着它的使命。

 

“本身这套体系运转得好好的,但是现在出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数,那就是……”卡特微笑地看向约翰内斯,“约翰内斯你咯!”

约翰内斯微笑着耸耸肩,不置可否。

武林盟主正常来讲都是有几个心腹伴其左右的,但是这一次的埃德加盟主不同了。至少除了那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埃德加除了名字和实力以外的任何信息。

帝国的公主到底能不能当武林盟主,性别并不是重点,琅琊利亚历史上出过好几个女性盟主了,琅琊利亚也从未禁止过什么国家的统治者兼任武林盟主——当年合欢宗这种超大宗派实力远远强于那些小领主。但是,斯诺·怀特选择隐藏身份是一个很正常的决定。

如果她公开身份,那这个政务长官应该是给林登万这个侍卫坐的。武力高超的帝国公主目前还不想暴露身份,但她不能一直待在琅琊利亚,于是她就在社会中公开招募人手来当她的师爷了。

约翰内斯还记得那天,当他刚刚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埃德加见了一面,埃德加就当即拍板决定“就是这位了”。后来自己就这件事问过斯诺·怀特这么做的原因,斯诺·怀特总是缄口不言。

“你也知道约翰内斯可不是一般人,他和以前那些外来户不同,他在琅琊利亚可是有很大影响力的。支持的越多,反对的也就越多……”

“停下,停下。”约翰内斯赶紧打断了卡特,“第一次见面还是不要那么坦诚为好。”

塞维亚和卡特立刻表示了理解,都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三人在这里坐了很久,渐渐地太阳已经已到了天穹的西侧,橙红色的日光均匀地铺在了海面上,天空中,和塞维亚的发色一模一样。

“今天我们聊得很开心,但是我现在也得离开了,希望下次与你能够更坦诚地聊一些更实际的问题。”

塞维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个多小时之后有一辆从莱特港到皇都的直达火车,自己可以买一张一等席的车票。这样只要在车上睡个一晚上,第二天就能在皇都城北的站台附近醒来了。

“等一下。”卡特开口,“塞维亚女士,冒昧问一句您准备在哪里下榻?”

“下榻?我现在准备乘夜班火车离开……”

塞维亚话音未落,外面的大街上就涌来了一大批举着火把,打着标语的人群。

“支持工人兄弟讨薪的正义斗争!”

“雇人发薪天经地义!”

……

见到塞维亚还没反应过来,卡特赶紧解释:“勒梅根那边的矿场拖了七个月不发工资,那里的矿工集会讨薪,被那边的管务员和治安官强行镇压了。赤红会看不下去这种行为,于是莱特港的赤红会就组织罢工游行,声援那里的工人运动。”

“也就是说,今天晚上火车站肯定是不能运行了。”

塞维亚之间就听杰克逊说过,艾丁格尔最难做的两种差事就是到帝国东部管农民和到帝国北部管铁路工人,今天她算是亲眼见到一个了。很可能你作为这里的管务员,工人对你很满意,但只要你的同僚做的令他们不满意,他们就会在你的管辖区内罢工。

“过两天就是莱特港本地的节日,现在你去找旅店大多都已经满了。”约翰内斯开口,“我和卡特定了两间房间,你和他一人分一间住吧。”

“欸欸欸欸,约翰内斯你住哪啊?”卡特问。

“我不是每天后半夜才睡觉吗?今天晚上我直接熬一夜在外面走走得了,或者去这里的教堂闷着。”

约翰内斯说完就把两把钥匙放在了桌上:“左转过两条街就是了,明天早上我去找你们。”

 

这天夜里,除了莱特港的罢工工人和约翰内斯以外,还有些人是注定睡不着的。

“开门!”

“哐哐哐!”

“执政阁下,开门!”

杰克逊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够安稳睡一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他有些恼火,但看到外面那个人的着装的时候,他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内务部!那个皇帝直属的神秘的情报部门!

半夜被内务部上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定是凶多吉少。但是作为第一执政,杰克逊深知如果内务部上门是为了把他绳之以法的话,那他们肯定是不会敲门的。

杰克逊赶紧披上了衣服,作者内务部的马车一路来到了皇宫门口。幸好身体还算硬朗,他能够跟上内务部官员的速度跑到御书房门口。

“请。”那个人帮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杰克逊打开了门,自己留在了门外。御书房内早就点上了灯,切斯特·拉姆齐,斯宾塞·史密斯,还有几个重要人物早就在里面了。帝国皇帝埃尔维斯·怀特见到杰克逊进来,赶紧扶他坐下,然后给了杰克逊一份复制的文件。

“各位看完之后,把复制件扔到这个壁炉里面烧掉。”埃尔维斯的声音配上纸上的“绝密”两个大字,让杰克逊立即认识到了事件的严重性。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在半夜的御书房开这种门外由内务部把守的会议,杰克逊脑中困意全无。

切斯特估计是第一个来的,早就看完了这些东西。当杰克逊刚刚开始阅读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提问。

“陛下,恕我直言,我真的很难确定这些东西的真实性。我注意到您没有在上面标明这些东西的提交者信息。既然大家都已经在这里了,您能不能透露一下这到底是谁给您的?”

“这个东西没有必要对你们保密,但是我不能让内务部的更多人知道他。”

埃尔维斯让书房里面的人都抬起头,他缓缓把自己桌上的那封原件竖了起来。“谁都有可能对艾丁格尔不忠,但唯独她不会。”

原件的落款上,赫然写着“斯诺·怀特”这一行华丽的花体签名。

“唯独斯诺·怀特不会。”

 

二十三 海风(下)

“迪瓦提帝国的毁灭是一系列的灾难叠加造成的结果。除了北方的异族入侵和各地的行省叛乱,南部的气候灾害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桌子上摆着一张简略的阿克西亚地图,塞维亚正在就着这张地图和卡特聊天。

“你当时应该在圣树学院学过这些……麦德林海以南当时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仅有沿海的狭窄地带才能种植的沙漠。帝国在大沙漠中的大小河流湖泊周围修建了各种各样的堤坝和运河,把很多荒地改造成了广袤的灌溉农田。当时这些地方是帝国的粮食主要产地。”

“但是,在太阳历182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席卷了这个地方。水坝坍塌了,高山倒下了,大大小小的河流也改变了流向。失去了水源,那些地方很快又被沙子占据。”

说到这里,塞维亚把双手撑在桌子上,长叹一声看向窗外:“那些繁华是真的脆弱啊……一场天灾就让那里一切都毁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卡特耸耸肩,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一直觉得自己和约翰内斯,以及面前这个塞维亚有些不同。相比于沉浸于过去或者想象一些无人理解的诡异事物,卡特觉得把注意力放在当下,放在现实明显是更重要的。

不过把现实放在第一位并不意味着自己要像那个阿蒙莱德那样,像个商人那样时时刻刻盘算着利益。有些时候自己还是要为一些东西去拼一把的,自己在多年前就和约翰内斯在圣树学院干了那件惊天动地的事。

想到这里,卡特又有一些犯难。同样的爹妈,同样的家庭环境,为什么约翰内斯和阿蒙莱德差别那么大?但是他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想出答案。

“早上好啊!”

旅馆房间的门并没有锁上,约翰内斯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卡特拿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点钟,不愧是约翰内斯。

窗外的大街上像往常一样热闹。昨天凌晨时分,管务员终于和赤红会的临时罢工委员会达成了协议,六十个工人组成的工人代表随同管务员去皇都请愿,同时允许赤红会旗下的《莱特港团结报》刊载勒梅根的欠薪事件。

约翰内斯把报纸放在了书桌上,这件事当然登上了《团结报》的头版头条。大大小小的工人结束了罢工,但是罢工委员会现在还在火车站门口举行集会,庆祝这一场罢工的胜利。

“中午火车站开始复工,现在只有货运火车能运行,塞维亚你应该不想搭货运车的……”卡特看到了头条上的消息开始说道。

“不用了。”塞维亚笑着说,“老头子这几天为了大朝会忙的不可开交,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我决定在这里好好住上几天。”

约翰内斯好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点了点头,然后扔出了一把钥匙。钥匙落在桌子上,发出“当啷啷”的声音。

“我己经订好了你的房间。”约翰内斯笑了,另两个人心中一惊。

 

“皇后殿下到!”

凯瑟琳·怀特,那个曾经叫做凯瑟琳·洛尔的女孩回到了她的皇都城。洛尔王国发生的几起爆炸案件目前毫无进展,但是那些地方贵族的死亡客观上消除了建设铁路的阻碍。这就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附。

今天的大朝会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大朝会。120年前的今天,艾伦·怀特举着手中的宝剑,前者自己妻子的手,在这个刚刚占领的皇宫的广场上宣布艾丁格尔帝国的改朝换代。120年后,埃尔维斯特地将朝会提前了两天,这样正好在大朝会的时候庆祝建国纪念日。

那些他国的使臣看到了凯瑟琳的着装后啧啧称奇——因为艾丁格尔的皇后今天竟然穿了束腰?!

怀特大帝刚刚建国的时候就废除了强制要求女性在正式场合穿戴束腰的法律,甚至公开声称怀特王朝是一个“允许女性做官的国度”。

这个声明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后来的《艾丁格尔法》在“女性做官”这一方面一直含糊其辞。现在艾丁格尔确实有一部分女性官员,但是在庞大的官僚体系中,她们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凯瑟琳坐在了埃尔维斯左边的位置上。埃尔维斯右边还有一个空置的椅子,那是帝国继承人,也就是白雪公主的坐席。

哪怕是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新官也对此表示情绪稳定,因为本朝的继承人,斯诺·怀特公主殿下,从来未曾出席过一场大朝会。

待到在场的人员全部都在既定位置坐定站定之后,早就在一旁的军乐团开始奏响了艾丁格尔的国歌《艾丁格尔颂》。这首歌相传是由艾伦·怀特亲自谱曲作词的,与斯图尔特王朝的歌曲不同,这首歌很有军乐的风格。

埃尔维斯正襟危坐,看向那高高挂起的黑色国旗。

吾国荣光自民著,高举义旗宏建树。

母号妻啼家不完,泪尽词穷何处诉?

吁王虐政猛於虎,岛合爪牙广招募。

岂能复观太平年,四出搜罗困奸蠹。、

奋勇兴师一世豪,报仇宝剑巳离鞘!

进兵须结同心誓,不胜捐躯义并高!

……

人们听着这首歌,纷纷猜测着当年怀特大帝谱写这首歌曲的时候,到底在思索着什么。

 

而此时,那个被人惦记着也没人在意的我,正在一个约克城富人区的阁楼里面,面临我这一世最大的危机。

“你是武林盟主吗?”

上一世让我陷入危机的文森特·埃尔塔在这一世“重操旧业”,继续向我追问道。

我迅速让自己一片混乱的思绪冷静了下来。面对这种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回答。

我继续保持着刚才的神态,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继续提问:“你觉得,水是什么样的?”

文森特愣住了,不知此时他思考的,是我的问题,还是我问问题。

“你觉得,水是什么样的?”我继续问他。

就在这时,阿莉雅敲响了阁楼的房门:“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呢?”

文森特赶紧去把门打开,我还是要继续坐着。一旦我起身,那不就显得我内心慌了吗?所以我一定要等到文森特把门打开之后才能有其他动作。

阿莉雅见到是文森特开门,就指了指下楼的方向:“阿蒙莱德在等你。”,然后转头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阿莉雅,虽然我上一世和你毫无交集,但你刚才着实是救了我的命。

“你收他为徒吗?”见到文森特走远,阿莉雅就问我。

这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回答?文森特这么远找我来拜师,我如果不收他,那我良心上是过不去的。况且文森特实际上武学天赋不算差,只不过他之前没有经过任何高级剑术训练,如果他只是为了提升剑术,不修炼内功,那我也能保证让他实力大有所成的。

但是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上一辈子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做一个正常意义的公主,以及少和文森特这类富家公子有牵扯。这两点在之前我一直做的很好,而到目前为止我相信我的未来是很有盼头的。

“按照约翰内斯的说法,你现在就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但是你之所以陷入了两难,是因为你不知道两个选项哪一个能给你更多。”

阿莉雅微笑着看着我,然后指向我的胸口。我并没有从她这个动作上感受到任何杀气。

“那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的第一感觉,也就是你的内心呢?”

水为什么流动?风为什么吹拂?这些问题本身没有任何意义。阿莉雅发现面前这个公主在一瞬间就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会收他为徒。”

我这一世既然犹犹豫豫,那就问上一世的我会怎么选嘛——那就是收徒呗!

 

“阿蒙莱德·约克就在楼下坐着,他说他想和你见一面。”

“如果你实在不想见他,我就下去把他们两个赶走。”阿莉雅又补充道。

今日难得是一个约克城的晴天,昂贵的玻璃天窗将阳光洒在了阁楼里。我依稀记得,上一世我和阿蒙莱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约克城,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至高无上美丽而高贵的女皇陛下,我,阿蒙莱德·约克是一个商人。根据普遍的理性与个人的认识来看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售卖的。”

那天,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提出了一个载入史册的交易。上一世的阿蒙莱德在那一天将整个约克城打包卖给了艾丁格尔,自己则载着财富,乘着船去新大陆了。

算算时间,这件事要等到六年之后。上一世阿蒙莱德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过他卖掉整个约克城的原因,所以我无法保证阿蒙莱德还会不会再一次卖掉这个繁华的城市。

我苦笑一下,把这个想法搁在一边。这一世的阿蒙莱德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要亲自见一见的。

“尊贵的武林盟主埃德加阁下,虽然在这里我想您提问这个问题是一件不太符合艾丁格尔人传统社交礼仪的,但是出于我的好奇心以及这一场谈话的私密性我选择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尊贵而又神秘的埃德加阁下刚才是否笑了一下且为什么会发笑呢?”

好的,一听到这种又臭又长的语句,我就觉得阿蒙莱德这一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见到对面那个人什么反应都没有,阿蒙莱德自觉自己刚才实在是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他招手示意一旁的娜塔莎把茶杯满上,开始了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话题。

“埃德加阁下,武林大会在几个月之后就要开始了,不知道您是否做好了准备?”

“你要当一回情报贩子?”

根据我上一世的经验,当阿蒙莱德的语句变短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他要开始聊正经的话题了。

“啊不不不,我的朋友,你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阿蒙莱德赶紧摇头,“囤积一些稀奇的东西,然后在他人需要的时候抬高价格卖出,这是六七岁的小孩都能熟练掌握的技巧。一个人如果只精通这种赚钱方式,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熟练的小贩,而不是一个商人。”

阿蒙莱德把一张约克城的地图铺在了桌面上:“我这一次来,是想向您寻求合作的。”

集资,向我?

阿蒙莱德现在肯定还是不知道我就是斯诺·怀特的,他这个合作的对象自然就是埃德加盟主或者是琅琊利亚了。

琅琊利亚虽然城市很繁华,但是武林盟主并不会因此而获得多少钱财,更何况这三年来约翰内斯把所有的盈余都投入到了琅琊利亚的道路和下水管道的建设当中,这两个无底洞更是逼得让约翰内斯在花光了所有的盈余之后,还要自掏腰包让工程继续进行。

不过托他的福,琅琊利亚这三年来整个城市风貌都好上了不少。

“放心,放心,不用你出钱。米克应该告诉你约翰内斯和我的关系了。琅琊利亚现在的财政状况虽然没有公开,但是我不懂琅琊利亚,我还不懂约翰内斯吗?”

“那你准备合作些什么。”

阿蒙莱德敲了敲这张地图:“我要和你合作的内容,就是这一个约克城。”

“一个城市的掌权者从古至今都是那些帝王,行会,主教,或者是一两个商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社会团体,但是他们面对的权力结构自古至今都是那样——议会,市长,收税……不一而足。”

阿蒙莱德压低了声音:“那从来如此,便对吗?”

“我在想,如果一个地方完完全全由商人治理,那会怎样?”

“——我不是说我想把约克城变成那些商业共和国。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把整个约克城变成一个大型公司,那约克城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我的朋友,这是一个伟大的探索,我在这里……”

“阿!蒙!莱!德!”

阿蒙莱德话音未落,阿莉雅就已经在不知何时杀到了他的身后,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刚才也和文森特·埃尔塔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怎么?文森特已经拒绝得很礼貌了,你就指望埃德加盟主能够认同你那一套疯话?”

说罢,阿莉雅转头看向我:“我刚才给文森特写信了,说你同意收他为徒了。另外,尊敬的阿蒙莱德王子,您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

阿蒙莱德神态有点无奈,耸耸肩起身把地图又小心翼翼卷了起来。

“盟主先生,我诚挚邀请您支持我的项目,希望您日后能够通过自己的思考做出您认知中最为正确的选择。”

“另外,预祝您在武林大会武运昌隆。”

 

“祝大哥在武林大会武运昌隆!”

“祝大哥在武林大会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昌隆——”

艾丁格尔东北部沿海的一座小山丘上,几个人站在山顶上面向着北方的大海,迎着海风大声呼喊。

“好啦,你们几个人在山上瞎喊些什么呢?”

在他们身后,一个宛如一座高塔般的汉子跟了上来。

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身高两米有余,身体上的肌肉随时都有可能把他身上那件超大的衣服崩破。他抬起了如蒲扇一般大的巴掌,摸了摸其中一个刚刚在大喊的人的头发。

他就是来自大罗山的雷欧提斯,是一个已经在八年前就达到绝世境界的武林高手。

雷欧提斯留了整齐的长发,胡子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有一小撮八字胡。此时的他双手双脚都绑上了沉重的沙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铁锤,这样就可以在平常走路的时候修炼轻功,开发内力。

雷欧提斯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老大,我在按照你们诺克斯人的习俗再给你送祝福呢!诺克斯人不是相信对着海神大声喊话就能实现愿望吗?”

雷欧提斯嘴角抽抽。北方的多神教信仰实际上要血腥很多,就比如对着海神许愿,按理来说是要把战俘押送到海滩,割喉放血,待到祭品所有的血液全部流到海水里之后才开始许愿的。

“你们……唉。”

雷欧提斯不准备去纠正这个误解,反正随着北海帝国的成立,北海人已经不再成组织南下劫掠了,更不可能把战俘送到海边放血。这种误解继续下去也挺好的。

“另外,我是诺兰德人,不是诺克斯人。”

“大哥,这不就是叫法的不同吗?”卡伦整理了一下刚刚被揉乱的头发,“艾丁格尔和维塞瓦迪亚管你们北海人叫诺克斯人,埃夫拉特,利德兰管你们叫诺兰德人,我一个艾丁格尔人自然叫你们诺克斯人啊!”

“小卡伦,你是哪个地方的人?”雷欧提斯问道。

“艾丁格尔人啊,还能是什么……东部行省?”卡伦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啊,小卡伦,你认为自己是艾丁格尔人而不是皇都人,对吧?诺克斯也只是北海那么多港口中比较大的一个罢了,最早接触北海劫掠者的艾丁格尔,维塞瓦迪亚只听说过诺克斯港的大名,就叫我们诺克斯人。

“但是,北海的大多数人一生都未曾到达过诺克斯,更不可能称自己为诺克斯人。我们北海人其实有一个共同的自称,就是诺兰德——古迪瓦提语中意思是‘北方之地’。稍晚一些和北海人打交道的埃夫拉特,或者是对北海地区比较了解的琅琊利亚,他们就叫我们诺兰德人。”

“哦哦,我大致明白了。”卡伦点点头。

雷欧提斯又揉了揉卡伦的头发,目光看向了远方的大海,大海以北就是那自己从未去过的故乡——北海帝国了。

有的时候,同一件事物由于一系列的事件被赋予了两个不同的称呼。就像古迪瓦提语言中意为“神圣智慧”的伊达姆教,在当下那不信神的艾丁格尔就被叫做“拜日教”了。

但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同一种称呼。就像“琅琊利亚”这个词,既指代这个名为琅琊利亚的古老城市,又可以指代那武林盟主一样。

“祝雷欧提斯大哥在武林大会武运昌隆,一举夺魁——”身边的人又向远方的大海开始高喊。

阵阵海风吹打在雷欧提斯的脸颊上,他见状哑然失笑。这么大的海风,就算你喊的再大声,海神也听不见吧。

 

二十四 崩塌

人们一生生活在用经验堆砌起来的高塔当中,直到那高塔有一天轰然倒塌。

我歌颂那高天之上,藏匿于云层之中的黑暗,它与我的内心一起在田野上奔跑。

                            ——迪瓦提帝国的佚名诗歌,相传在帝国末年所作

 

天下久巳厌乱离,诈伪相承徒自苦。

吾辈刀锋正犀利,安得智驱而术取。

奋勇兴师一世豪。报仇宝剑巳离鞘!

进兵须结同心誓,不胜捐躯义并高!

奋勇兴师一世豪。报仇宝剑巳离鞘!

进兵须结同心誓,不胜捐躯义并高!

“哗哗哗——”

艾丁格尔的国歌奏完之后,埃尔维斯对着军乐团开始鼓掌。众官员见了,也学着埃尔维斯,开始鼓起掌来。

 

杰克逊·特纳现在的心情明显是痛苦的,昨天半夜那场紧急会议让他极为憔悴。

虽然那署名帝国公主的加急情报中只是一些边境上的走私以及相关做假账的事件,但是这一大串账单上写下了许许多多的名字。

这些名字当中大多是一些来往于边境的商队,西部边境的富商,但是还有那边境的税务官,边境驻军和道路司官员的名字!

这是一场塌方式的腐败,一定要彻查,杰克逊心想。

在这一个包裹中还附上了一封署名为斯诺·怀特的信件,上面详细介绍了这些文件是如何传到她手中的。两个内务部的人被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死,“恰到好处”迟了一步的救火……如是内容,看得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

“这封信是公主殿下写的吗?”切斯特当时问皇帝陛下。埃尔维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否认。

但是,杰克逊自己可是辅导公主殿下的功课辅导了很久的,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斯诺·怀特殿下的亲笔。他看向那保持沉默的埃尔维斯,想着陛下不承认这个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一场会议开的很突然,时间也很短。待到参会的人们都读完了文件之后,埃尔维斯亲自把他们手中的资料收了上来,一张一张送进旁边的壁炉里。

“这个问题留待日后讨论诸位爱卿不许声张。”说到这里,埃尔维斯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些相关的内务部人员现在都已经集中看管了,如有泄露消息,我拿你们是问!”

杰克逊看着埃尔维斯,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先帝怀特四世,那个不得不一生居住在皇宫中的伟大的统治者。

弗雷德里希·怀特,太子殿下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杰克逊·特纳也没有。

 

“老师,你不舒服吗?”站在旁边的斯宾塞偷偷对他说话。

“安静。”杰克逊确实感觉今天的自己异常疲惫,但是现在陛下正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表演说,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这关系到艾丁格尔的颜面!

我确实很累……一个晚上都没能闭眼……

杰克逊回到家之后想到了那百分百是公主殿下的笔迹,他更加睡不着了。

到了早上,原本约定好回来的塞维亚也没有回来,这又让他忧心。是她自己想留在那边的吗?还是那赤红会又开始罢工了?都说女大不中留,但是她可是……

杰克逊更加睡不着了,于是就顶着一个黑眼圈来到大朝会。反正自己脸上早就爬满了皱纹,除非像斯宾塞这种站在我身边的人,其他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黑眼圈。

顶住……顶住……等会陛下演说完了,大臣们就能够坐下,自己就能借机休息一会了……

……顶住……

“执政大人!”一个侍卫偷偷走到了杰克逊身后,对他耳语说:“需要我扶您下去休息吗?”

“谁让你来的!”杰克逊立刻清醒了过来,低声问道。

侍卫向侧前方使了个眼色,杰克逊看过去,发现那边是切斯特大元帅。

“你去告诉切斯特……等到陛下说完了再让我下去,现在我就站在陛下旁边,太显眼了。”

 

“在过去一百余年漫长的时光中,阿克西亚经历了太多的战火,艾丁格尔也经历了太多战火。”

“让我们停一停吧。荣誉这个东西并不能作为国家实力的衡量标准……”

埃尔维斯·怀特正在发表着演说。精心设计的广场让他的声音能够清楚传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其他国家的公使被集中安排在了一处。听着这个讲话,他们有的愤愤不平,认为自己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他们有的如释重负,庆祝自己不是他人口中的损失,而有的人情绪稳定,因为这些国家和他们的公使已经不存在了。

埃尔维斯的演讲很有特点。他一手拿着演讲稿——他并没有脱稿,另一只手跟随着身体挥动。他不是在“讲话”,而是在“吟诵”,像那浪漫的青年朗诵着新写好的情诗一样。

这种语气,这种声调,让他手中挥舞着的演讲稿不那么突兀,反而更加美丽了。

“现在,我的左手边有一面光荣的旗帜,那是艾丁格尔的军旗。我的右手边也有一面光荣的旗帜,那是艾丁格尔的国旗。”

“我今天是打着国旗站在这里,希望在这个国旗之上筑成和平的高塔。各位,我和你们都不希望有朝一日,这个高塔连同这面国旗一起轰然倒塌。”

“让我们为我们来之不易的和平鼓掌庆祝!”

台下的掌声雷动。

“诚如是!诚如是!诚如是!”

下面的听众们一边鼓着掌,一边高声喊叫着。按照礼节来讲,“诚如是”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喊。但是怀特王朝对于宫廷礼节管理很宽松,只要不禁止,那就什么都能干,所以人们还是先后大喊了起来。

埃尔维斯对这个景象相当满意。他向台下的人们挥手致意,台下的人们明显更加激动了。由于今天是建国纪念日,所以殿前广场免费对任何民众开放——只要接受一下搜身就行。激动的人们也不再喊叫着“诚如是”的敬辞,转而开始了单纯的高呼。

当然,那些其他国家的公使显然不在此列。

好累……好累……

如果一个人累到了极致,哪怕周遭的环境再吵,也是会让他眼皮打架的。事实上,随着噪声越来越大,杰克逊脑海中的恍惚感更强,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啧!”斯宾塞此时已经心急如焚。刚才他一直在偷偷观察着自己老师的情况,他发现杰克逊的脸颊有一种不自然的红肿,这明显不是单纯的缺少睡眠导致的。

但是他现在更不能有所动作了,民众现在已经开始了狂欢,皇都治安处的巡查应该开始在大街小巷发放免费的面包和酒水了。

上万双,上十万双眼睛正在直接或者间接地盯着他们,斯宾塞现在正在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顺便这里公开一个消息,在不久之后,我就要去观摩那在琅琊利亚举行的武林大会。在场的外国公使请代我传达一下对于你们的君主的邀请。”

这下那些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了,因为这可以说是怀特王朝建立以来艾丁格尔的皇帝第一次出国进行外交活动。

在怀特一世在琅琊利亚郊外和当时的武林盟主共同确认艾丁格尔与琅琊利亚的边界之后,尊贵同盟战争就爆发了。之后艾丁格尔在阿克西亚四面受敌,成为了阿克西亚的外交孤儿。

待到怀特四世登基之后,虽然阿克西亚局势稍有缓和,但是怀特四世先天体弱多病,一生都生活在皇都城内,无法出国了。

当下怀特五世出访,算是艾丁格尔一百多年在外交上的重大转折。

 

“好……好……好……”杰克逊见状点点头。

外交局势改善……改革要快一点推行……

信件……彻查反腐……公主到底跑到哪去了……塞维亚在哪里……

皇都城周边的田地清账报告……

明天还要去皇都研究院见富兰克林……铁路还要继续修……

“老师!老师!”

斯宾塞……

“杰克逊!”

切斯特……

天空……

……

天空……地板……

“咚!”

…………

…………

 

“来人!执政大人晕倒了!”此时斯宾塞已经不顾什么外交礼节,直接对着旁边的侍卫大喊。

他妈的礼节,礼节,礼节!外交有个屁用!

斯宾塞一拳头锤在了旁边的墙壁上,传来的痛觉让他不再那么激动。

为什么我们还要外交?我们明明有了那么强大的军队,为什么老师还要在意那些外国人的面子?

当年他们在乎过我们艾丁格尔人吗?

想到这里,斯宾塞又捶了一下墙壁。

见到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把杰克逊·特纳抬起来送到皇宫深处,陛下和切斯特·拉姆齐元帅不知在哪,斯宾塞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走到了就在刚才埃尔维斯站立的地方,用力大喊:

“事发突然,今日散会!”

 

几万双眼睛都看到了那个第一执政倒下之后,皇帝大惊失色,连忙指挥侍卫把第一执政抬到了皇宫深处,然后自己跟着侍卫一路风风火火跑了。

切斯特年事已高,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挤到了人群外面。就在那混乱的时刻,第一执政的得意门生斯宾塞·史密斯登上演讲台,宣布了大朝会紧急中止。

收到命令的禁卫军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开始指挥着人们离场。上万人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竟然没有人被活活踩死,这真的有力证明了那些禁卫军训练有素。

而当斯宾塞最后一个离开殿前广场的时候,他发现有很多人已经叫他“第一执政大人”了。

“杰克逊·特纳还没有辞职,你们别这么叫我。”他如是说。原本被庇护的雏鸟今天第一次见到了天空。

……但也只是见到了而已。

 

这种消息往往传播得飞快,甚至压过了同时期的一切新闻。当莱特港的工人代表来到皇都的铁路司的时候,铁路司说他们现在根本无法处理这件事情,想等结果可以找他们报销住宿费。

什么?报纸?这欠薪的消息你想登上去就登呗!那边《莱特港水手报》已经声称杰克逊被一枪当众打死了,你这些事算个啥啊?

但是在莱特港,有人很明显不会这么淡定的。这种消息在一天之内就传到了莱特港。

“放开我!卡特你他妈放开我!”

听到消息之后,塞维亚如同被火烧到了屁股一般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直接就准备冲出房门了。在一旁的卡特见状赶紧抱住了她,把她固定在了原地。

“你慌什么?”卡特大喊,“你都不确定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你就这么要死要活?”

“那他妈是我爸!”塞维亚对着卡特怒吼,然后她一扭腰就挣脱了卡特的束缚。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潜能是很恐怖的,塞维亚刚才那一扭腰把没有任何武功的卡特直接甩了出去。

然后这时,门开了。

“消息是真的。”约翰内斯手中举着报纸,是琅琊利亚的《人民报》的信息。《人民报》算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报纸了。

“艾丁格尔的第一执政杰克逊·特纳在建国日庆祝会上晕倒,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约翰内斯朗读了标题。

“塞维亚,你的父亲没有事。”约翰内斯的脸上还是挂着那属于他的微笑。

塞维亚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被约翰内斯按住了。与卡特不同,约翰内斯既然能够当上武林盟主的师爷,自然是有武力傍身的。内力一发动,塞维亚就被牢牢按住了。

卡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约翰内斯,你老实说,你那天晚上肯定不只去了图书馆对吗?”

约翰内斯点头:“卡特你还是了解我的。”随后他示意两个人先坐下。塞维亚见到约翰内斯这么胸有成竹,便照做了,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打过他不是。

“昨天在安顿好你们两个之后,我就去了内务部的驻地。”约翰内斯见到两个人惊讶的表情,微笑着补充说:“托某人的福,我对内务部的驻地一清二楚。”

我总不能说告诉我这些东西的人是武林盟主,也就是斯诺·怀特吧,约翰内斯心想。

“我向内务部报告了塞维亚你的居住地址,也就是这家旅店,然后我就折返回来正好发现有人退房,我就帮你定了一套房间。”

“就是这样,剩下的时间我就在图书馆里面看看书,等到第二天早上就回来找你们两个了。”

约翰内斯一摊手,问道:“所以塞维亚你慌什么呢?”

塞维亚立刻明白了:“如果父亲他真的有事,那内务部的人一定就会找上门来。内务部的消息传播速度肯定比那些报社要快,现在内务部的人还没来,就说明老爷子没有事。”

“完美的推理,值得称赞。”约翰内斯微笑着鼓掌。

这时,卡特也终于再次开口:“塞维亚,你今天早上去申请了退票,对吗?之前由于罢工的事,很多被延误的人疯狂争抢这两天剩余的车票。所以如果没有内务部的人给你开绿灯,你现在肯定是没法搞到火车票回家的。”

“也是,也是。”

塞维亚终于是镇定下来,坐在了椅子上。她见到卡特房间的桌子刚才被她弄得乱七八糟,脸上飘过一阵绯红,跟着卡特一起收拾了起来。约翰内斯斜倚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个。

“我猜啊,杰克逊·特纳现在大概率已经醒了,但是消息会被封锁。”

然而两个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约翰内斯轻叹一口气,把身边几个被踢到的椅子扶正了之后继续说:“埃尔维斯,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他要对一些人动手。既然要对人动手,那么有的东西就要跳的越高越好。”

“哦,是不是你之前……”卡特刚想提到约翰内斯昨天的那件事,又自觉闭上了嘴。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他想。

“唉……”塞维亚把最后一本书放回到桌上,长叹了一口气,“父亲他这段时间经常整个晚上不睡觉,身体确实会出问题。他之前也不断念叨着自己应该什么时候辞官回老家去……”

“就是说杰克逊自己想退隐咯?”卡特问。

“但是,你看看当今这情况,改革措施的每一项的推行都要大吵一架,老爷子他想退,其他那些改革派的人不让他退啊!”

说罢,塞维亚就沉默不语。卡特见状,忙上前安慰说:“没事的,他对自己的事业负责,对于艾丁格尔来说是很好的事,对于阿克西亚也是如此。保持乐观,坚定信念,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

然而,这个卡特对常人使用了无数次的安慰方法对于塞维亚来说没有效果,塞维亚仍然沉默不语。

见到卡特有点疑惑的眼神,约翰内斯笑说:“卡特,你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会吧。刚才我来的时候,楼下有一个人说要找你呢!”

“谁啊?”卡特一边说一边披上了衣服,匆匆走下楼去了。约翰内斯见状对塞维亚挥了挥手,也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了窗户。这个宾馆邻近滨海大道,窗户外面的景色就是一望无尽的海洋。

今天的莱特港有很大的雾,估计是要下雨了。在那海上的白雾当中,一座虚假的高塔若隐若现。

这只是海市蜃楼罢了。

 

二十五 医生(上)

你是一个医生,想要剜去国家身上的毒疮。我是一个建筑师,我只会将一切推到,然后重新来过。

                                                ——艾伦·怀特

 

“杰克逊他绝对还活着,我跟你讲。父皇他现在肯定也封锁了消息,为的就是让之前一些内心有意见的人跳出来。”

我一看到最新的报纸,就这么告诉阿莉雅:“你要相信一个帝国公主的政治嗅觉,我告诉你。”

我仍然记得,那一堆被我丢在火车上的行李当中就有那一个装着调查资料的箱子。我原本是准备到了约克城之后联系这里的内务部驻点,把这些东西交上去的。为了便于父皇他们理解,我也写了封信,详细介绍了我和这些东西的故事。

当这个箱子被我连同行李一起遗落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一开始是很慌的,但是很快我就不慌了。在约克城的第二天我就拜托阿莉雅给约翰内斯写了封信,让他找到那个箱子,然后把它交给艾丁格尔境内的内务部驻地。

现在看来,既然父皇封锁了消息,那我就有理由认为这一大箱的好东西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了父皇办公室里面了。

反推一下,如果杰克逊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一定会有一些消息透露出来,什么“正在治疗”“脱离危险”之类的。现在杰克逊一点消息没有,我猜就是他熬夜工作累的,睡个一大觉就好了。

用有限的信息尽量推演出事件的全貌,上一世我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说,斯诺·怀特,我恐怕不能再留你了。”这时,阿莉雅突然开口。

“有人知道武林盟主来约克城了?”我一猜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是阿蒙莱德散布出去的?”

“算是他散出去的。”阿莉雅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经过我的进一步了解,我得知在文森特·埃尔塔与阿蒙莱德告别后,阿蒙莱德在约克城内大肆宣传文森特三次拜师的光辉事迹。这么一来,人们不觉得我在约克城真的是有鬼了。

我起身,对着阿莉雅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你这几天以来对我的照顾。”我说。

“没事,没事,正好我也要离开约克城去办一些事。”阿莉雅一边说一边吩咐娜塔莎收拾东西。

“我之后要去皇都一趟,然后到霍尔城那边去举行魔术表演。之后我可能会在琅琊利亚表演一次,到时候我给你几张贵宾票。”

我看着阿莉雅在交代娜塔莎独自看家的注意事项,暗暗希望她不要位列那些趁着这个机会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毒蛇们。

稍微做了一点掩饰之后,我和阿莉雅一起乘坐出租马车到了火车站。

我们两个人坐在了专门属于贵宾席乘客的候车室里面。

贵宾席的价格比一等席还要高上三倍,对此我很感谢阿莉雅的慷慨解囊。跟那个高不可攀的价格相比,这一个陈设豪华的候车室真的不值一提。

约克城的夏秋是多雨的,外面的雨一批又一批掉落了下来,好像天空在哭泣一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氛围中。

火车站的站台上只是装了一些大理石质的顶,应付一下常见的小雨还好,在今天这个暴风雨的天气,雨水从铁轨的上空乘着大风扑到了站台上,熄灭了站台上的灯火。

然而贵宾候车室——这个建在站台尽头的房屋内部灯火通明。油灯里面的灯光忽明忽暗,豆大的雨滴敲在了装有红色帘幕的玻璃窗上。我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沙发上吃着免费供应的饼干,旁边的报纸上刊印着阿蒙莱德的新画好的肖像画。

阿莉雅手撑着头,看向窗外——如果约翰内斯在场他也会这么做的。在这个瓢泼大雨之下,我和阿莉雅同站,不同路。

窗外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阿莉雅要上车了。

“一路顺风。”我挥手道别。

“火车不讲究顺风。”阿莉雅脱帽示意一下,就撑着黑伞,拎着箱子上车了。

贵宾席的乘客原本就很少,在这个大雨天提早前来的人就更少了,就连候车室配备的侍者现在也不在此处。这一个候车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风雨。

还有半个小时火车就到了。

 

“列车起点为皇都,终点为琅琊利亚,现在停靠约克城南站……”

在站台上,乘务员穿着蓑衣拿个喇叭大声喊着列车的信息。

为了不被拥挤的乘客人流撞倒,每一个火车车站的站台都设立了供乘务员使用的岗亭。当列车进站的时候,乘务员就登上岗亭,播送着列车的信息。

当然我是不会被人流挤到的,因为贵宾席车厢停靠的那一片站台和其他车厢停靠的站台是分离开的。在这里上下车的贵宾席乘客只有我一个人,火车站的这一小片地方是如此的安静。

贵宾席和一等席的乘客都可以享受这种待遇。

在两层阻隔的木板之外,人与人的交谈声,喊叫声,推搡的声音以及乘务员维持秩序的大喊的声音传到这里,又加上那瓢泼一般的大雨,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噪音了。

现在是上午,等到我到达琅琊利亚的时候,那边太阳估计都还没有下山。相传怀特大帝曾经说过自己很喜欢在琅琊利亚看日落,但我在琅琊利亚待了那么久,至今不觉得那里的日落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我要感谢怀特大帝当年和琅琊利亚达成了关税协议,这让艾丁格尔人去琅琊利亚不需要办一大堆出入国境的手续。一个皇都人坐火车到莱特港和到琅琊利亚,这两条线路的便捷程度是一样的。

感谢,感谢,如果没有这个关税协议,我在下车之后肯定要被查一次身份,那样就麻烦了。

贵宾席的两个包间一个是我的,另外一个里面是几个年轻人。

火车开动了。外面的雨水沿着玻璃窗流下,把约克城的繁华修饰得朦朦胧胧。火车一路向北,周边的高楼不见了,一望无垠的草地和农田取代了它们。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方式从迪瓦提帝国时代以来就一直未曾变化过。虽然铁制工具取代了铜质工具,农业税被取消,泥土的房子被换成了石头和木头建造的房子,但是这里的人,这里的思想,任凭统治这里的人变化了多少代,这些东西都是一如既往的。

我看向车头的地方,那里是北,那里是琅琊利亚——一个活化石一样的城邦。

琅琊利亚,好久不见。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才到?”

琅琊利亚车站大门口,一个年轻人问另外一个人。

“刚才有消息说约克城那边今天下大暴雨,火车肯定不会像计划中那样开那么快,再等个一个小时吧。”

答话的那个人如果被斯诺·怀特看了,她一定会认出来这就是被自己差点一剑送走的维克多。

“薛林鸢,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等人了?”

薛林鸢这个名字按理来说应该是一个女性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的主人是琅琊利亚目前最有名的医生——是一个男的。

“他们是我的学生,我当然要迎接他们。”

这时薛林鸢见到维克多嘴里正在叼着雪茄划火柴,一下把雪茄从他嘴巴里面拽了出来:“说过多少次了,你这几个月给我不许抽烟,戒烟,戒烟,明白吗?”

维克多乖巧地点点头。在身体健康这一方面,如果自认为比医生高明,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的。

薛林鸢见到这种雪茄价格不菲,就把雪茄还给了维克多。看着面前这个几个月不见就消瘦了一大圈的人,薛林鸢感觉很是心疼。

“你说说你和约翰内斯成天忙死忙活的为了什么啊……之前那么多由盟主任命的执政官都是只为武林盟主负责,就是盟主的传声筒啊。”

维克多不置可否。琅琊利亚有两个执政官,一个由武林盟主任命,一个由市民选举。一般来讲,由武林盟主任命的执政官根本不会插手琅琊利亚任何事务的。

约翰内斯现在就是那个武林盟主任命的执政官。

“约翰内斯·亚历山大先生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不是吗?”维克多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只能把这个问题还给薛林鸢。

这下轮到薛林鸢保持沉默了。自己来琅琊利亚落地生根,就是受约翰内斯邀请而来的。

“欸,你觉得杰克逊·特纳有事吗?”

“他?不可能有事。”

“医生的知识告诉你的?”

“错了,如果第一执政有事我的学生就回不来了。”

 

一个医生行医治病一辈子,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之后,他的世界观往往会走向两条路。一条是不信神不信邪,认为在身体健康方面那什么对神明的虔诚都是狗屁,另一条是荣归圣伊达姆,认为身体的健康完完全全是智慧之主的赐福。

薛林鸢的父母就属于后者。他出身于琅琊利亚的一个医生家庭,父母都是当地的医生,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薛林鸢从小多病,父母就去请求了神谕,按照神的指示给他取了一个女性的名字。薛林鸢长相清秀,这个名字也没有很大的违和感,薛林鸢也就放弃了改名的想法。

受到家庭的影响,薛林鸢从小就开始学医。在他两岁的时候,他们一家移居到了原属于缓冲十六国,现属于艾丁格尔的贝兰特。

无他,竞争激烈耳。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武林之都琅琊利亚有着众多治疗外伤和接骨的医馆。薛林鸢的父母不想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地方继续无穷无尽地压低成本,于是就移居到了贝兰特这个地方。

来自琅琊利亚的医生技术水平比贝兰特本地的医生要高上不少,很快薛林鸢的父母就成为了那里的名医,薛林鸢年少时期的物质生活也很丰富。

与艾丁格尔的传统地区不同,贝兰特此前从未被艾丁格尔或者埃夫拉特任何一方统治过,直到怀特四世时期切斯特征服这里。艾丁格尔人,埃夫拉特人,还有这里本地的贝兰特人都在这里来往,薛林鸢也就掌握了好几门外语。

薛林鸢从小就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比他人要更聪明的孩子。他总是能更快理解那些新学习的东西,也总是能记住更多自己应该记住的知识。

而他的大哥和二哥就只是一般人了。后来二哥放弃了学医,转而加入了当地的商会去四处跑商,这可能是受了他的刺激。

之后,大哥受到埃夫拉特的一个贵族邀请,成为了那个公爵的私人医生。薛林鸢成年之后在贝兰特小有名气,也受到了很多人的邀请。但是那些人看到薛林鸢的名字之后都认为他是一个女人,所以都邀请他去给女眷看病,薛林鸢不得不一家又一家澄清。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两年之后,薛林鸢的二哥通过夸大洋贸易赚了不少钱,把父母接到卡兰德卡布拉养老去了。正巧大哥此时寄了信,薛林鸢于是就离开了这个他生长的贝兰特,投奔他的大哥去了。

虽然埃夫拉特的贵族权势不如当年,但是那些贵族生活的排场,礼仪的华丽复杂,都是薛林鸢这个艾丁格尔人未曾见过的。

薛泉,也就是薛林鸢的大哥告诉他,这里的待遇很不错,而且再过个几年他就说不定要成为埃夫拉特的御用医生了,到时候他的收入就会比二哥要高了。

“为什么你要和二哥比较收入的多少呢?”薛林鸢当时问道。

薛泉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人不赚钱,还能干什么呢?”

薛林鸢没有继续和大哥对话。他和大哥有着足足十七年的年龄差,而有的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有儿子了。他知道大哥小时候家里的条件还不是很好,他这个老三出生的时候家里条件已经改善很多了。

薛林鸢觉得大哥有时候真的是掉进钱眼子里面了,薛泉则觉得这个聪明的老三总是在一些情况下有着不切实际的幼稚。

生长环境的差距,年龄的差距,让这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层隐形的障壁。薛林鸢知道这个障壁,薛泉也知道,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

 

房间里面有一个大象,这个大象实在是太大了,让这个房间的住户感到拥挤。住户们开了大会,商议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他们有的人说应该扩大房间,有的人说应该把一部分人踢出这个房子,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到大象。

大象就在那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每个住户都能看见它,每个住户也都知道每个住户都能看见它,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到大象。

但是大象就在那里。

 

私人医生不需要像开医馆那样天天坐堂出诊,生活悠闲了不少。更让薛林鸢高兴的是,这户贵族的某位先祖对医学十分感兴趣,收藏了不少医学典籍。于是,只要是没有任务的时候,薛林鸢都在那个贵族府邸的藏书室内翻阅那些古老的智慧。

同时,他也经常跑到军营去替那些伤兵缝合伤口,这是一个实践他在那个府邸中学习到的知识的绝好机会。

当时在一场抗税暴动被暴力镇压之后,薛林鸢自愿承担了缝合伤口的任务。他对不同批次的伤兵使用了不同的缝合线,最后得出了河狸的肌腱是制造伤口缝合线的最好选择。

薛林鸢把这些研究成果都写在了纸上,存放到自己的手稿箱中。他准备当自己的研究成果足够多之后,他就把这些东西编成一本书,然后免费发放给阿克西亚的医生,让所有的医生都能使用自己的研究成果。

他向薛泉说了自己的这个理想,薛泉听闻之后没有表示支持或者反对,只是告诉他自费印刷的价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薛林鸢原本心想自己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为埃夫拉特的贵族或者富商当私人医生,然后赚钱,写书,做研究,未来可能成为埃夫拉特的御医……

直到那一场疫情。

公爵的庄园不知什么时候爆发了传染病。起初庄园的管家只认为是这些租地农民之所以拉肚子是因为吃了发霉的食物,就只是简单请了当地的伊达姆教神父来做了个祷告。当拉肚子的症状蔓延到整个庄园,有几个人已经脱水而死的时候,庄园的管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自己的庄园爆发了瘟疫,那个贵族自然是隔离了那个庄园,然后咨询薛泉和薛林鸢有什么办法。

“血痢,很经典的传染病。”听到这个症状描述,薛泉就脱口而出。

薛林鸢也认为这是血痢。

“我要去一趟那个庄园。”他立刻起身准备出发,却被薛泉拉住。

“老三,不要去!”薛泉说。

薛林鸢当时只想着血痢的事情,根本没有考虑到大哥的心思:“血痢这个东西主要是通过水源传播。这个庄园里面还有未感染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传染源,把那些人救出来。”

“正气散……豆蔻……大哥你在干什么?”

“别去!”

薛林鸢转过头,发现大哥正在生气地看着他。见到大哥还是阻拦,薛林鸢自己也生气了:“治病救人,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吗?”

“薛泉,我们之所以学习医术,不就是为了让人们从疾病中康复吗?你如果认同这句话,就赶紧放开我,我理解你的恐惧,但是我……”

“你救得好他们吗?”薛泉冷静地问道。

薛林鸢知道,在这种问题上一定是要实事求是的,这是作为一个医生的基本原则。

“基本救不了。”他如实回答。

“救不了,救不了你他妈还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光明的未来?你知不知道你那些研究成果完全可以被琅琊利亚的研究院收录?!啊?”

那时的薛林鸢并不理解为什么薛泉会对这个决定大动肝火,他只是觉得薛泉正在阻止自己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多年以后,无论是薛泉还是薛林鸢,都对那一天感到深深的后悔。

“薛泉,我的研究成果已经被我完全写下来了,我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后悔的。如果医学的发展因为我的死而陷入停滞,那就说明这个学科本质上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学。真正的科学,应该是前赴后继的。”

这一句话彻底让薛泉发怒了。

“好啊,好啊,你这个三弟今天真的太有想法啊!”

之后的细节薛林鸢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也气昏了头,最后两个人当场就打了起来。如果不是公爵的管家发现了异动冲进来将两人拉开,从小体弱的薛林鸢非被薛泉揍毁容不可。

后来薛泉还是放任薛林鸢去现场了。薛林鸢在那里填埋了几个被认为是传染源的水井,之后发放了药物,但是那个庄园还是死了很多人。

公爵先生两眼放光,给了兄弟二人大笔大笔的赏赐。但是兄弟二人都知道,原本那悠哉游哉地生活已经永远过去了。

房间里的大象仍然存在,它已经被人们指明。

薛林鸢把自己的赏赐全部都塞到了薛泉的房间里面,把装着手稿的箱子也留在了那里。

几天之后,趁着薛泉外出采购药品的时候,他向公爵辞行,说自己收到了来自琅琊利亚的邀请。公爵十分惊讶,但还是放行了,并且告诉他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回到他这里,庄园的农民都很感谢他。

薛林鸢点点头。他其实并没有收到琅琊利亚的邀请,实际上当时琅琊利亚研究院对他一无所知。

他准备坐船回到贝兰特去,在那边重新过上开医馆的日子。

到了渡口,薛林鸢把行李交给士兵们检查的时候,埃夫拉特的军人扣押了他的行李,并且把他扭送到了治安处。

“什么情况?”他问道。

紧接着他就得知,由于他携带了比他申报的更多的贵重物品,他被认为违反了边境管理法。

薛林鸢不觉得自己会漏申报东西,要求查看自己的行李,那些士兵应允了。

他发现他早就打包好的箱子里,竟然有着当时贵族给他的大笔赏赐的金币——不仅有属于他的,也有属于他的大哥的,一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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