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雨夜

“约克城现在实际执政者是阿蒙莱德·约克,也就是约克王国的大王子兼王位继承人。约克城老国王在六年之前就生重病卧床不起,这六年来都是阿蒙莱德殿下监国。”

我和苏轻罗的行李都落在了车上,雨伞就包含于其中。阿莉雅把她的长柄伞借给我们撑着,自己直接行走在雨中。

据她所说,她的帽子和披肩都经过了特殊处理,是防水的。

她回头看看我和苏轻罗同撑一把伞的情况,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了。

“伞是属于两个人的,马车是属于四个人的,但是路只属于一个人……”她嘟囔了一句,又继续开始介绍这座奇异的城市。

“约克城的治安很不好,你们平常走路要小心。你们可以买一个约克城特产的‘犯罪地图’,里面标识出了哪些地方危险,哪些地方安全。只要平常你们不去那些危险的片区转,那至少你们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约克城整体来说是城西发达,城东贫穷。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有的时候贫民区和正常地方就只有一墙之隔。不过富人区都集中在城市西北方,我的家也在那里。”

阿莉雅双手插在了外套的口袋里,帽檐早就被压低了,这样那天上的冷雨就无法进入她的衣物当中。

“前面这一片治安不太好,但是绕路的话要多走十几分钟,当心那些小偷小摸的人。”

“我们不才刚离开十里街那边不远嘛?”苏轻罗回头看了一下,那个黄金赌场仍然在大雨中清晰可见的距离。

“习惯就好。”阿莉雅说。

这时,一个身影喊住了我们——是一个坐在地上的乞丐。

“天灵灵,地灵灵……女士们给一个赏钱呗!”他坐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上方的屋檐帮他挡雨。他屁股和脚底都泡在了水里,浑身都脏兮兮的。

“闪开!”阿莉雅立刻把我和苏轻罗从那乞丐身边拉开,“小心凶器!”

凶器?但是纵使内力强横如我,也没感觉到周围有什么杀气啊?但是处于对本地人经验的敬畏,我还是听从了这个建议。

“没有钱,滚!”阿莉雅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戒备。

就在“滚”这个字说出来一刹那,原先在周围好几个路人都做出了反应。他们都从怀里,背上拿出了短刀,铲子的武器像我们三个人冲了过来。

——妈的,乞讨还带强买强卖的是吧?

我很快理解了我刚才没感觉到杀气的原因。那个乞丐自己根本不会一点功夫,也不会对我们直接起什么杀心,而那些现在冲过来的人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们是否会给钱,所以也不会有杀气。

嗬,这水真深啊!

我刚想上前应敌,却发现阿莉雅早就出手了。她伸手向前一抓,手里就出现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手杖。

阿莉雅的战斗是不见一点内功的痕迹的,可能是因为这帮人太菜了的缘故。她先是一个上挑然后一点卸掉了左前方那个人的武器,然后迅速横扫将右边的敌人爆头。之后冲过来三个人,他们平举着手中的匕首攻了过来,阿莉雅直接各捅了一下他们的腋窝,这三个人也立刻缴械了。

刚才那几招一共就在五六秒之内完成了,哪怕是换我上我也未必能够做出这么快的反应。可能这属于魔术师的职业素养。

又有一个人正握着匕首冲向阿莉雅,见面就是一个抡劈。正当我心脏为之一滞的时候,只见阿莉雅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了那个握着匕首的手臂。

“空手接白刃?”苏轻罗的语气因为激动而有些上扬。这种高难度的动作能够使出来,足以证明阿莉雅至少是一个外招高手。

刚才也有几个人来找我们两个的麻烦,直接被我两脚踢进旁边的墙壁里面了,像在墙上挂的画一样,好一会才会滑下来。

阿莉雅空手接白刃后直接单手一扭卸了对方的刀,然后拿着手杖的根部狠狠向对方的手肘砸过去。等到她松手之后,那个人手肘已经向相反的方向折叠了过去,这个手臂以后十有八九就要废了。

“给我滚!”阿莉雅大声对着那些还没冲过来的人喊。那些人听到这句话后能走的背起不能走的,一溜烟就消失在狭窄的街巷中了。

阿莉雅回头看向了那个乞丐。刚才这个乞丐被我和苏轻罗夹在中间,自己被吓得走不动路了也没人敢去背他,现在正坐在泥水里瑟瑟发抖。

阿莉雅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凑近了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老子我今天让你复习一下规矩,见到胆敢夜间行走的女子不好动手,这条规矩你们真的是没有记住啊!”

说完她就把那个乞丐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那乞丐赶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

“跑路都不朝一个地方跑,不知道这帮人到底是过于老道还是初来乍到。”

阿莉雅说罢朝那个乞丐逃跑的地方啐了一口,之后整理了一下刚才在打斗中弄得有些凌乱的衣物,那根“凭空出现”的手杖则继续被她握着。

“手杖套头是灌了铅的。”阿莉雅微笑着给我们展示了一下这根手杖,“对付街头的小混混绰绰有余,非常方便。”

“只可惜长柄雨伞不能这么做……”阿莉雅继续带我们向前走。

周围的路人有些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但是没人关心这件事。正如阿莉雅所说,在富人区之外的约克城街头案件,只要不死人治安官是不会出动的。

“好啦,我们继续走吧。大概还要走个半个小时多才到呢。”

 

阿莉雅的房子,或者说这片地区的房子完全可以用“豪华”两个字形容。这里坐落在约克城的西北角高处,离约克王国王宫不远。

其他地方街道上的泥水在这里消失无踪,雨水一到地面,就流入路旁的排污管,不见踪影了。街上干干净净的,远处还有几个清道夫在打扫——我上一次见到清道夫还是在十里街上。

一般的城市政府都是有专门的清道夫负责道路清洁的,但约克城把原先属于城市管辖的道路清洁全部砍掉,把这个活外包了出去,让各个街坊众筹雇佣清道夫。

这政策减少了市政府的开支,但是街道清洁就彻底混乱了。除了像十里街这种地方由政府出面雇佣清道夫之外,其他各街坊各片区的清洁就要看这里居民的钱包是否充实了。

现在这个片区的清道夫甚至比十里街还要密集,不愧于富人区之名。

“感觉和刚才的地方就是两个世界是吧?”阿莉雅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远方的十里街。

“这个地方你住一天大约要交一个金币的税。”

阿莉雅一边说带着我们在这一带慢慢参观:“约克城砍掉了除治安外所有街坊一级的行政单位,所以像这种雇佣清道夫,修缮路面都是由居民自行解决的。所以约克城的人除了要向政府交税以外,还要向街坊交钱。”

“向街坊上交的财物数量是由街坊自行决定的。但是约克国王为了防止街坊实力膨胀,规定街坊每年必须公开所有收支明细,并且至少返还百分之八十的余款给街坊的居民。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立刻明白了:“一场富人对穷人的驱逐。”

阿莉雅哈哈大笑:“对,完全正确,完全正确!”雨下得越来越大,雨水重重地打在了阿莉雅的帽檐上,披肩上,滴落到地上,然后流入深邃的排水管中。

“你们……你们两位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正撑着伞的苏轻罗弱弱举起了她那代表了无知与费解的手。

“就是说……一个人,一个正常人,家里肯定没有三百个金币的存款的,自然也交不起这个地方一天一个金币的税款,所以只好搬离这个地区,这就造成了这里只有有钱人居住的现象。”

“这个可以理解,但是……”

“苏轻罗你别急啊。”我继续讲道,“假如一个有钱热想要驱逐这个地方原先的穷人,他就会去街坊政府那边运作,反正用各种手段让街坊的征收款提高,这样的话里面那些原住民自然就会无法忍受,只能接受现实,搬走了事。”

阿莉雅只是点点头,看来我说的没错。苏轻罗也有了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

有人可能问,那些街坊真的那么好搞定吗?

笑话,这些街坊本质上都是居民选出来的。这种人在这不出人命治安官不管的约克城里,用钱就能够轻松搞定。

阿莉雅的房子位于这片区域的中央。约克城夜间常见的喧闹在这边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些若有若无的回响,衬托得雨声是多么的大。

房子是一间小型的洋馆,大理石的外墙在夜色中格外显眼。阿莉雅摇了摇门口的铃铛,大门就被一个栗色头发的小女仆打开了。

阿莉雅鞠了一躬,像一个绅士一样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的名字是米克·阿莉雅·罗曼诺夫,是一个魔术师。”

“欢迎二位应邀来访,苏轻罗女士和埃·德·加·女·士。”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隆隆,电光如练。

 

“我给苏轻罗写了封邀请函,所以埃德加你大可不必怪罪苏轻罗。”

阿莉雅,也就是米克接过了小女仆递过来的葡萄酒,亲自给她自己和苏轻罗倒上。两个杯子液面高度一模一样,仿佛阿莉雅用尺子量过一样。

“娜塔莎,这位女士不喝酒,给她换上新鲜的葡萄汁。”

阿莉雅给苏轻罗写了一封信,以个人名义邀请她和武林盟主来到约克城见面。

这个邀请函本身是很荒谬的,苏轻罗也没想答应。但是她看到了信纸背面附带的信息才知道这封信不仅仅是邀请函。

因为在信的背面,阿莉雅写了几条信息:一个是她点明了苏轻罗实际上还是柳星河的身份,另一个是指明了埃德加盟主实际上是女性。

这下无论是苏轻罗还是我都必须要来了。我看了看摆在门口的衣帽架,我的黑色斗篷就挂在上面,旁边的衣帽架上挂着阿莉雅的帽子和大披肩。

“你们……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阿莉雅靠在沙发的后背上,双臂交叉微笑着看向我们两个。

洋馆一进来,过了玄关,就是这间宽敞的大厅。大厅铺着红色的地毯,落地窗旁边就是我们现在坐着的沙发,若是晴天在这喝下午茶,对着窗外的花园,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大厅还有桌椅,应该还有餐厅的功能。

我走进这里直到现在,只见到这个栗色头发名叫娜塔莎的女仆。就连我们三人现在用的杯子,也是刚才阿莉雅亲手拿过来的。看来这么大的一个屋子真的只有一个仆人。

“一个人其实就足够了。”阿莉雅见到我四处张望,一下就猜出了我心中所想,“门口的花园不需要人天天打理,园丁一个月来三四次就够了,所以我直接花钱请外面的园丁团队。扫除这东西平常打扫打扫,一个月再请专业的人来个大扫除,这也足够了。明明这些工作不需要天天干,为什么要时常养着这么一大票人呢?”

“阿莉雅,葡萄汁拿来了。”娜塔莎又出现在了桌旁。她替阿莉雅给我倒了一杯葡萄汁后又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我一口气把那杯葡萄汁喝了大半,用手抹了一下嘴:“你和约翰内斯有什么关系?”

现在整个世界,知道“武林盟主是女性”的人不过几个。父皇和苏轻罗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情,林登万做不到这种事情,排除下来只剩约翰内斯了。

“你怎么那么确定是约翰内斯找到的我呢?万一是我自己知道的,或者是其他人,比如……皇都那位林先生?”

米克的脸上流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微笑,眼神却是冷冰冰的,仿佛要把我看穿。

我的心“咯噔”“咯噔”剧烈跳动着,但表面上仍然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正当我在认真思考当着苏轻罗的面灭口会不会给苏轻罗她带来毕生难忘的心理阴影的时候,阿莉雅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瞧你这种样子!我就直说吧,你们来到约克城,就是约翰内斯师爷的手笔。”

“哈啊!”苏轻罗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她拿起了那杯葡萄酒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我其实挺同情苏轻罗的,一面是我和她身份双双暴露的风险,另一面是被我发现后可能来临的可怕报复。自收到信这两天她两面不是人,现在终于是如释重负了。

其实柳星河的身份曝光了对苏轻罗影响并不大,毕竟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猜测柳星河其实就是苏轻罗本人了,苏轻罗带我来约克城主要还是为了避免我的身份曝光,所以哪怕阿莉雅真的要对我们不利,我也不会怪罪她。

毕竟她终究是为了我好的。

“约翰内斯嘱托我说的是,他要过两天才能到,在他来之前我先接应你们,把你们好吃好喝招待着。”阿莉雅一边说一边帮苏轻罗倒酒,“你们平常叫我阿莉雅或者米克都可以,在外面我女装的时候叫我阿莉雅,男装的时候叫我米克。”

“等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看见我和苏轻罗的?”

阿莉雅这回答得很干脆:“你们走进黄金赌场的时候。”

“等等。”苏轻罗也察觉到了异常:“那你是知道我们没有旅费的吗?”

阿莉雅苦笑了一下,望向窗外的雨景,在这里隐隐约约能看到黄金赌场大楼的轮廓。她站起了身,“刷拉”一下拉上了帷幕,把大雨隔绝于我们视线之外。

“我是黄金赌场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除非阿蒙莱德出面,不然我不被允许踏入赌场大门。”

可能是看到了我和苏轻罗的惊讶,阿莉雅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我赢的实在太多。”

 

“来,苏轻罗,合欢圣女,干!”

“约克赌神,干!”

我万万没有想到阿莉雅和苏轻罗那么快就混熟了。现在他们两个已经喝完了好几瓶葡萄酒,现在在喝第六瓶。

我是喝不下去酒的。在上一世我第一次尝试喝酒后,当时只喝了半杯我就双脸甚至眼睛发红,呼吸困难,躺了一天一夜才捡回一条命。用医生的话来说,我是“酒精过敏”。

我喝着和葡萄酒很像的葡萄汁,看着这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划拳,好似一对数年未见的拜把子姐妹一样。

“你看着埃德加,一口酒都没法喝,真的是……逊啊!”苏轻罗喝得舌头都大了还不忘记调侃我。

阿莉雅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撑在了苏轻罗肩上,对着苏轻罗的脸问:“听你这么说,你酒量很好咯?”

“开玩笑!”苏轻罗一把把阿莉雅的手拍开,大声喊,“我超能喝的啊!”

然后,苏轻罗刚说完这句话,就“噗”地一声躺进了我怀里,醉的不省人事了。她酒品很好,就这么在我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阿莉雅把杯子一放:“埃德加盟主,烦请您把苏轻罗小姐背到二楼左手边的客房里了。楼梯在你身后。”

终于到了属于我的环节了,我想。“但是为什么要让我背呢?”

阿莉雅指了指娜塔莎走进去的那扇门:“她已经去睡觉了。”

“……”

“其实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等会也不介意多一个听众。”

“好好,我背……”

“最后,娜塔莎哪怕现在还没睡着,她也会拒绝干这个累活的。”

“……”

合着就是把我当现在唯一的苦力支使呗?!

 

我把苏轻罗扔在了客房的床上,把她缠在我身上的手臂一点点扣了下来,最后给她盖上了被子。祝她在葡萄酒的香气中做一个好梦。

阿莉雅的状态已经恢复如初,一点都不像刚才喝了三瓶葡萄酒的样子。

窗外雨越下越大,雷声忽远忽近,雨滴不断敲打着落地的玻璃窗,声音透过帷幔飘了进来。

这座洋馆内格外的安静。

“斯诺·怀特,荣耀加身的白雪公主殿下,欢迎您莅临约克城。”

阿莉雅站着给我鞠了一躬,像一个管家一样站在楼梯口给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让我们开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话题吧。”

 

十七 微尘

米克和约翰内斯认识,约翰内斯还能拜托米克来迎接我们,那他没理由不告诉米克我的真实身份。

“你是真的一点酒都不能喝吗?”

见我没有否认,阿莉雅就耸耸肩,默默从旁边的房间再拿出了一瓶果汁。

她给我们两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果汁。这个液体颜色呈一种奇怪的红色,喝下去有些酸,也有些甜。

“这是新大陆的一种叫做‘西红柿’的物种,颜色是红色的。说来好笑,发现它的船员一开始认为这个东西含有剧毒,直到有一个不知情聋子啃了一口这玩意,大家才知道这个东西是可以吃的。”

看来我这两辈子阿克西亚对于新大陆的开发进度大致是相同的。当大家发现其他三个方向都到达了人类所能探索的极限的时候,那些疯狂的航海家在极西之地发现了一片未曾听闻的土地。这片土地叫做“新大陆”。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一点困意都没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回忆起的事情也太多,我现在根本不想睡觉。但是我现在也太累了,累到一点都不想动。米克至少现在对我不会做出什么,有什么要问的直接等两天问约翰内斯本人就行了。

比如,为什么约翰内斯特意要让我们两个在约克城停留?是琅琊利亚出什么事了吗?

米克啜饮着西红柿汁,,忽然说:“看你这想睡又不想睡的,夜晚还长呢,要不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你的故事?”

米克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以及……约翰内斯的故事。”

 

米克·阿莉雅·罗曼诺夫,生父母不明,是一个被遗弃在约克城街道旁的婴儿。

自己可能是一个妓女意外怀孕后生下来的,日后米克如此推测。鉴于妓女的平均寿命,米克相信自己的母亲早就死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了。

那个改变米克命运的人,叫做理查德·罗曼诺夫,是一个魔术师。

罗曼诺夫这个姓氏是艾丁格尔东方利斯克王国的姓氏,但是理查德显然不是一个利斯克王国的贵族。

利斯克王国本质上没有国王,各地的大封建主把持了国家政事,就连军队也是各地领主私兵的集合体,没有官方的军队。每一任国王去世之后,利斯克全国各地的领主都会在国度瓦尔沙城集合,通过选举的方式选出下一任的国王。

这就导致一些大封建主势力极大,家族势力大了人就多了,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含着金汤勺出生。理查德·罗曼诺夫确实和利斯克的罗曼诺夫大公有共同祖先,但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理查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在父母去世后很快败光了家庭的所有财产,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为了混口饭吃,他去像那些街头杂耍的人拜师学艺,学了一身魔术本事。

理查德脑子是很聪明的,就算那些师傅再怎么藏拙,理查德最终还是超越了他们。他的魔术表演渐渐从街头走向了室内,最后到达了城市大剧院的舞台上。他开始一地接着一地巡演,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虽然魔术师哪怕登上了大剧院的舞台仍然被人拿来和街头杂耍艺人相提并论,是低人一等的事业,但这不失为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励志故事。

但是当理查德用自己年少时学的几招几式救下了微服外出的约克国王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当时微服外出的国王正在与一个人争斗,争斗原因是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两人都认为对方应该让路。和他争斗的年轻人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抽出了刀直接往国王身上砍去。

虽然国王受了伤,但好在理查德出手,没有酿成血案。

约克国王让理查德任选一项报酬,但理查德拒绝了。钱财?美人?地位?他都有,他都失去过,有些又失而复得,他在心态上已经超脱了。

“听说你是一个有名的魔术师,那你每半年都来给我表演一次如何?放心,我给你一百倍的演出费。”

不差钱的约克国王最后说了这句话。自此,那个居无定所的回头浪子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下了脚步,在约克城的大街上转过了头,看见了被遗弃在角落的米克·阿莉雅·罗曼诺夫。

 

是什么促使自己抱起了那个孩子?是那个引人注意的啼哭,还是自己大半辈子颠沛流离的感同身受?不管怎么说,理查德抱起了那个孩子。由于当时天气比较冷,理查德不敢把米克周身的襁褓拆开确认性别,就同时给她取了两个名字:米克和阿莉雅。

理查德那时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当年未婚妻的离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他从此决定不再结婚。所以米克既是一个孤儿,又来自一个“单亲家庭”。

理查德把自己欠着的爱一股脑倾注在了米克身上。他不想把米克培养成一个只会吟诵春花秋月的小姐,从小就像养儿子那样带她长大。

米克一直留着不过肩的短发,穿着男孩的衣服,学习男性的礼节。理查德发觉米克也对魔术感兴趣,就把自己多年来的魔术技巧全部教授给了米克。

米克是一个比较聪慧的孩子,她很快就学会了理查德教给她的各种魔术,还能够在小小年纪融会贯通。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比理查德更伟大,更杰出的魔术师。

但这也不是理查德想要的。

魔术师的未来是什么?理查德深知自己是所有魔术师当中万中无一的存在。当自己的同行还在街头桥下杂耍卖艺讨赏钱的时候,自己在城市的大剧院这种地方进行着票价不菲的巡演。但是巡演背后,是三十多年的颠沛流离。

理查德也突发奇想过,试着让米克去练武。但是事后证明米克的天分并不高,对武学的兴趣也不怎么浓厚。她只对能够飞檐走壁的轻功感兴趣,并且在这方面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其他的东西一概不学。

理查德没有强制米克学习下去。一个人不想学却要硬学,最后往往什么都学不会。

读书吧!唯有读书才能改变米克的未来!

 

自己上一次去求助于他人是什么时候了?是那天在天桥下下跪求对方收自己为徒吗?

理查德思索着走入了约克王宫,向约克国王求了一个圣树学院的名额。

 

圣树学院顾名思义是围绕一棵大树建成的。相传迪瓦提帝国的塞琉古大帝当年外出巡游,在这棵树下打盹的时候得到神启,自称自己是太阳神在人间行走的最后一个先知,将拜日教立为了国教,带领帝国进入了一个黄金盛世。

这棵树也被奉为了圣树。塞琉古大帝后来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宏大的学院和一个帝国图书馆,合称为“智慧宫”。

迪瓦提帝国陨落之后,这个智慧宫就失去了主人,逐渐从一个研究机构变成了一个教育性的学院,改名为“圣树学院”。由于这边是拜日教的圣地,这里就渐渐转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主教区——乌尔德主教区。乌尔德主教区通过收取朝圣的费用还有圣树学院的学费,赚得盆满钵满。

由于乌尔德是拜日教的主教区,圣树学院的招生标准也十分保守。寻常人家是没有资格踏入这所学院的大门的,女性学生在选课上也有着超乎寻常的严苛限制。

比如,政治,科学,军事这些课程都是女性学生不能选课的。

“你这么要求让我很难办啊……你不仅想送你女儿进圣树学院,还想让她能够无限制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

约克国王思索了一会,忽然抬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我的朋友,你知道像我的儿子是可以带一个平民身份的陪读进入学院的是吧?你要不要把你的女儿送来当王子的陪读呢?”

“换一个吧,这感觉像是在卖自己的女儿。”

“理查德,你大可放心,大可放下疑虑。据我所知,圣树学院的学生是要两个人合宿的,你女儿女扮男装的秘密常规情况下不可能保守七年之久。而我给你提供的方式有一个优势。”

“我想让你做席德王子的陪读。”

理查德理解了一切,立刻同意了这个提议。

约克王国有两个王子,分别是席德·约克和阿蒙莱德·约克,是一对双胞胎。席德比阿蒙莱德早出生了五分钟,所以大王子是席德,阿蒙莱德是二王子。

阿蒙莱德王子从小就受正规的教育,从政治到艺术各种科目样样精通,也在和人不断相处的过程中养成了八面玲珑的性格,任何人见到了阿蒙莱德都无法对他产生个人层面上的讨厌情绪。

而比他年长五分钟之久的席德王子命运就要坎坷很多。席德·约克自小体弱多病,人生最初的五年就生了七次大病,每次都命悬一线,然后慢慢康复。之后席德王子为了避免常年卧床的命运开始练武,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常年的卧床独处的经历让他的性格十分孤僻。

如果只是这样,那“约克王国立储”就不是当下的热门话题了。

席德王子长大之后,大家发现他在学术研究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席德是一个全方位意义上的天才,在数学上只用短短一年就学完了常人要学习十几年的课程,其他几门课也类似于此。很快他的那些家教纷纷辞职,表示自己已经教无可教了。

从八岁也就是家教老师辞职那一年开始,席德王子过了六年的放养式生活。这段时间他在图书馆读书,在室外练武,有时候独自出宫游玩一玩就一整天。他的个人能力比阿蒙莱德要强上很多,但是席德对成为继承人明确表示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因此,到底谁做王储一直是约克王国的难题。常常有人说,如果阿蒙莱德是哥哥,约翰内斯是弟弟,那将是绝配。

可惜换不得。

“听着,米克,要隐瞒好你自己的真实性别知道吗?被人发现了,不仅你要退学,还会连带了约克王国颜面尽失。另外你跟着席德王子去圣树学院,千万不要模仿他的生活方式。你去那里是为了学习知识,而他被送到那边去是学习与人怎么相处。”

理查德在临走之前絮絮叨叨对米克说。

望着离约克城而去的火车,理查德花白的头发披在脑后,在其他人离开了之后仍然孤单地站在站台上,夕阳给他的头发披上了一层金色。

“咳咳!咳咳!”

 

圣树学院位于艾丁格尔帝国之南,米克一行人要先坐火车到达霍尔港,然后在霍尔港乘船到达目的地。

约克王室财大气粗,直接包下了一辆火车南下。米克第一次乘坐火车的经历就是乘坐这辆艾丁格尔最豪华的火车。

米克像一个误入仙境的凡人一样,这看看,那看看。那鎏金的装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阳光透过镂空的丝绸帷幔缓缓抹在了不知用什么木头做的茶桌上。整个车厢都铺着名贵的地毯,四周的花纹都是用人工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正当米克看得入迷之时,一双大手突然拍上了她的脊背。

“你好!”

只见那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少年,脸上挂着如阳光般温和的笑容。他穿着白色的宫廷正装,头上的金发梳得整整齐齐。

“哦,你是那个……米克!我哥哥的陪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伸出手和米克握手:“初次见面,我是阿蒙莱德·约克,约克王国地二王子,很高兴认识您!”

“令尊理查德·罗曼诺夫的魔术表演我经常去看,十分精彩,真的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你好你好。”米克懵懵懂懂中和他握了手。她环顾四周,想通过阿蒙莱德的外貌找到席德,但是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契合的。

“你在找我的哥哥,是吗?”

阿蒙莱德一眼就看出了米克的心中所想,这让当时年龄还小的米克十分震惊。这个关系在十几年后就颠倒了过来,变成米克完全掌握了阿蒙莱德的内心活动了。

阿蒙莱德苦笑一声,指向车头:“我哥哥大概率在那呢,祝您顺利。”

米克再三确定,这车厢再往前只有蒸汽机车和工作车厢,没有其他的客车车厢。她挽起了干净的裤腿,走过了红丝绒铺就的地板,走过了裸露在外的铁板,周围空气越来越肮脏,每一口气里的微尘越来越浓。

蒸汽机车的车头,蒸汽机正在飞快地转动着,带动车辆缓缓挪出车站。一个又一个的大汉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在那边操控着那炽热的熔炉。

人呢?人呢?

那些人透过微尘看向了米克,米克透过微尘扫视着前方。

在那些赤膊工作,汗流浃背的大汉当中,米克发现了一道不一样的身影。他穿着整齐的上衣,虽然只是普通的布料,但是这身上衣已经将他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了。

那个人转过了身,看向米克。

他有着一双深色的瞳孔,容貌和阿蒙莱德相像。但是整个人的穿着和气质与阿蒙莱德完全相反。

他转过身来正对米克的时候米克才发现了他这一身的不同寻常:这上衣用了短小的立领,前襟上左右两边各缝了两个口袋。和这一件上衣相比,他穿的布裤和皮鞋就显得普普通通了。

“你是?”

“参见席德王子殿下,我是您的……”米克做了一个事先练习了好多遍的礼节。

“别,别,我受不起!”

席德快步走上前,把米克弯下去的腰又掰了回来,半蹲下来眼睛平视说:“你说这种话,做这种动作,你自己觉得累吗?你要是觉得不累,我告诉你,你这么做我还要用相称的方式回你,我自己觉得累呢!米克·罗曼诺夫,我爸给我找的陪读是吧?”

米克感觉脑子有点发懵,只知道点点头,

“行,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席德·约克,是我弟弟给你说我在这的?”

没等米克说完,席德就叹了口气,领着米克就往车厢走了。

“席德,你刚才在干什么?”

席德没有回头,边走边说:“我刚才是在看火车动力的结构,以及火车车厢的工作状态。”

“但是你为什么要看这些呢?”

席德这回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向前走着。回到车厢,和阿蒙莱德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席德就把米克留在了走廊,自己一个人躲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火车行进过程中经过铁轨之间的缝隙,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咔咔”声。但是这个车厢隔音效果很高,穿过那厚厚的帷幔,传到米克耳朵里的声音大小连蚊子都不如了。

米克以前见过火车驶过,听过那撞击接缝的声音,不由得感叹这车厢真的隔绝了很多,就如同那灰尘满天的锅炉房在这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一样。

看着被席德紧闭的房门,米克心中有种不一样的感受。如果说阿蒙莱德让自己感到舒服,感到愉悦,那席德他的行为让自己……感到自然?

米克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两个人身上不一样的感觉。她从那些话本小说寻找类比,寻摸自己若是有一个哥哥,应该就是席德这样的吧?

 

十八 风尘

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自从米克认识到了“母亲”这个事物的存在之后就一直困扰着她。

理查德一开始委婉地表示米克是天使送给他的礼物,而不是母亲生下来的。但随着米克知识的增长,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只是“你是个孤儿”的委婉含义。

不过米克问出来了理查德大致是在哪片地方捡到她的。她对着地图一看,发现那块地方是约克城最有名的红灯区,里面妓院暗娼数不胜数,米克就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妓女意外生下来的孩子了。

至于说为什么理查德会去红灯区闲逛?

呵呵。

 

米克一行人的火车之旅在霍尔港结束了,除了中途在皇都城短暂停留了一下,米克在站台上短暂透了口气,这两天两夜米克都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然后她一下火车,就遇上了艾丁格尔铁路系统的大“特产”——罢工。

彼时的赤红会还只是一个稍大的工人团体,主要在帝国北部,琅琊利亚一带,还没有一统整个铁路系统。所以米克也不知道那次罢工到底是谁组织的。不过那场罢工中工人喊的口号,举的标语,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我们的健康需要得到保障!”

“改善锅炉房工作环境!减少空间灰尘!”

“为工伤患者提供赔偿!”

太阳一下山,工人们就停止了一切工作用具,在晚霞的照耀下开始了游行。除了铁路工人,那些码头的装卸工,道路的清道夫,都加入了这场大罢工中。

这场罢工声势十分浩大,游行和静坐的人流占领了霍尔港的大街小巷。治安官在这种情况下纷纷紧急出动,拿着棍棒,盾牌走上街头——疏通交通。

艾丁格尔帝国的地方职务中,有两类职务是任务最重最难的。其一是大罗山一带的治安总长,其二就是铁路系统的管务员。

铁路系统的工人都不是普通的工人,他们完全配称为“半个读书人”。

矿工,织工是纯粹的体力劳动,有力气就可以上岗,没力气了就卷铺盖滚蛋。整个工厂中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对于这个工厂或矿场的运转没什么影响。

但是铁路不同。铁路系统中的扳道工,调度员,这些职位虽然也算作“工人”之中,但它们对人的文化水平有一定的要求,没有脑子是会出严重事故的。其他工种也是有这种需求。

并且铁路实在是太重要了。火车的出现才不过几十年,其展示出的潜力已经远远大于传统的马车。只要什么时候火车能够不用铁轨就能驾驶,马车就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中。

一个矿场罢工了,大不了就执行“拖”字诀,你们不上工,我就不发工资,看看谁耗得起。在现在的和平环境下,一个矿场罢工了对艾丁格尔的国力构不成什么影响。

但铁路工人一罢工,声势就远超其他工种,这个城市的运输水平一下倒退几十年。并且和那些矿场,工厂不同,铁路工人之间需要深度的配合。管务员如果只解雇一两个刺头,很可能整个车站整个路段就这么瘫痪了,每个人的岗位都是很重要的。

并且不同地区铁路工人交流也远比那些矿工织工多,哪里罢工了,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路线上游下游的工友也会帮帮场子。要是哪个人愿意顶替那个刺头的位置,在高效的交流下,这个“工贼”的名声不出一个星期就会传到每个艾丁格尔铁路工人的耳朵中,然后……呵呵。

就像这次罢工,霍尔港上行两个车站的工人立刻响应,同时霍尔港码头工人和清道夫一起罢工声援,全国其他地方的铁路工人也有很多以个人身份前来“共襄盛举”。

现在回想起来,米克还是会惊叹于当时霍尔港市政府的应急处理能力。而这个拼了老命把主干道疏通开来让城市交通勉强运转的特派员,就是当今司法大臣斯宾塞·史密斯。

 

据那些工人所言,罢工至少要持续两天三夜,所以霍尔港这两天半的交通都极其紧张。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财富都是没有用的,只要你乘马车,你就要老老实实在车流中缓缓移动。

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走路的。这场罢工使得整个霍尔港不到百分之五的道路能够开放,主干道现在只有一条能走马车。在这种情况下,两个王子还有米克这唯一的小孩坐在唯一的马车里,其他的随行人员只能随着人流走到霍尔港的别馆。

于是在这个锣鼓喧天的夜晚,米克,阿蒙莱德和席德就一起挤在一个四人马车上。马车是用黑橡木制作的,外面还有金色的花纹,连同着装饰用的丝质帷幔彰显着它的华丽。

这条道路也是霍尔港这个帝国南方第一大城市的第一华丽的街道,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今日更是人满为患。其他的路口都有治安队驻守,治安官还设立了路障,进出这些地方需要经过层层盘查,避免任何一方搞破坏。

路障一边,罢工的工人,示威的人群,静坐的斗争者合唱着歌曲,呼喊着口号。路障另一边,发财的店主,滞留的路人,好奇的看客,要么挤在商店里,要么隐没于人流当中。

这是米克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罢工,她手搭在马车车窗上,伸长了脖子看向那些被路障阻挡着的路口。阿蒙莱德见到马车现在半晌才能往前挪个一步,直接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席德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瞥向窗外,但是他没有固定的关注目标,只是在欣赏着外面的景色。

车外人声鼎沸,车内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马车随着车流逐渐蠕动,马车的车夫不断叫骂着。米克看到那摩肩接踵的人群,深刻体会到了约克王国的队伍特地让三人坐马车的良苦用心——为了人身安全。

 

可能是道路变窄的缘故,马车不知为何从道路中央挪移到了道路两边,马车旁边就是那些行人。

此时时间已经稍晚,街上的人群少了一些,马车也不用等待好长一段时间再挪动一步了。

正当马车中的气氛即将在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降成冰点之时,一声妩媚的声音透过车窗传了进来。

“两位小哥哥——需不需要一些特殊服务呢?”

米克第一个确定了声音的来源,是一个浓妆艳抹,穿着轻薄连衣裙的妇人。这妇人浓妆艳抹,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不断对着周围的异性抛着媚眼。

阿蒙莱德不再闭目养神,也把头探向窗口。他可能是觉得米克并不知道这身装束的含义,在米克耳边小声说:“站街卖春的。”

怀特大帝在他的《治国论》中明确写道,妓院是一个严重影响社会治安,严重阻碍社会发展,扼杀人的灵性的事物。怀特大帝为此单开一章论述这个说法,并且他说到做到,在登基之后第二个月就颁布法令,明令禁止一切性工作场所在皇室领地(也就是政府的直辖领地)的存在。

霍尔港是政府直辖的城市,妓院是非法的。但妓院消失了,从事性工作的人没有消失,他们的客户也没有消失。

富裕的客户就会乘着火车来到妓院合法的约克城享受,就像赌博一样。而不那么有钱有闲的人就会通过各种门路,寻找并光临一些地下妓院,也就是所谓的“暗娼”。

当然,个体户也可以卖春。她们浓妆艳抹站在那街头小巷,等待有人上前来询问价格,或者是自己去招揽客人,和城市治安官斗智斗勇。

米克他们的马车是最华丽的,况且现在霍尔港的治安已经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所以那个妇人格外大胆,直接凑到了马车旁边。

阿蒙莱德手上把米克护在了他背后,脸上还保持着那温暖的微笑,用一种轻柔的声音对妇人说:“不了,女士,我们这车上没有您想要的客户。”

可能是因为马车的外表实在是华丽,那个妓女不愿意就此放弃两个潜在的客户和一个已知的累赘,她选择趁着前方拥堵马车无法行进的时机继续与阿蒙莱德纠缠。

良久,当阿蒙莱德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的时候,一直保持一动不动看向窗外的席德突然开口了。

“你们的报价都差不多,恐怕背后是有强制约束的吧?”

“是,是的……”那个妓女突然回想起马车里还有一个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席德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从两个小时前开始,一路上你们这个行业的从业者报价越来越高,但是相同时间不同人报出的价格还是差不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的报价呈现一种很规律的上涨,看来你们的老大今晚收获颇丰,甚至都坐地起价了。”

那个妓女脸上笑容更浓,但是眼里的笑容淡了:“这位公子,请问您需要一些特殊服务吗?”

席德把撑在窗棂上的那只手覆盖在了额上,自顾自继续说道:“但是你肯定也很清楚,卖春这个行业是根据卖春者本人定价的。大街上那么多妓女,但是她们报着同样的价格,姿色也如此标准,恐怕……你们其实是有组织的吧?”

“平常的时候你们就在地下妓院,报价都同一个档位的。今天晚上受到影响,于是老板把你们全部赶到街上,大捞一笔?有没有这种可能?”

说罢,席德放下手,睁开眼睛,笑着看向那个妓女。

“能让我们走了吗?”

此时车内车外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

“呃……”米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一阵尖叫声打断了。

“妈妈!妈妈……妈妈!”

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那个妓女的大腿,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娜塔莎?你怎么出来了?现在街上人这么多,回你的房间里去!”那个妓女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讶与恐惧。

“妈妈,那个……那个房子……”

那个小女孩语调中带着哭腔,脸上还有着明显的泪痕。她口齿不清,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刚才的遭遇,讲给自己的母亲听。

“那女孩是妓女生的孩子,生父不详。”席德看着那女孩的栗色头发,从那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为另外二人做解说:“母亲一直付不清房租,刚才那个女孩就被赶出来了。”

沉默,还是沉默,马车里的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阿蒙莱德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席德脸上毫无表情,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米克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神态,但她可以肯定自己现在的脸色很难看。

那个妓女也沉默了,在这条吵闹的大街上的沉默是如此震耳欲聋。

“娜塔莎,宝贝,你今年几岁了?”

娜塔莎歪头想了一下。彼时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打扮的那么漂亮彻夜不归,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对每一个男性甚至女性都摆出那副夸张地笑容,更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询问自己的父亲是谁的时候,妈妈总是闭口不答。

她也不知道,妈妈等下和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五岁。”

“五岁了啊……五年了……”

那个妓女忽然下定了决心,紧紧抓着娜塔莎的肩膀,像是做了什么剧烈而痛苦的内心斗争。

“再过七年,你要和妈妈我一起工作!”

 

那年米克八岁。席德和阿蒙莱德十六岁。

阿蒙莱德脸上最后一丝笑容消失了,席德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米克则想到了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

自己若是没有被抛弃,那现在自己在干什么呢?会和这个孩子一样吗?

在还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的时候就被人划定好了未来,最后做着这一份见不得光的工作。

我应该干什么呢?

我想干什么呢?

我应该在此时默不作声吗?

 

“两位殿下,我能不能买下那个孩子?”

米克的问话将两人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此时的马车已经重新开动起来,那对母女早已被抛在身后了。

“您为什么要买下那个孩子?”阿蒙莱德立刻问。

“另外,艾丁格尔规定,转让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时犯法的,你若是想买下那个孩子,还要再等个七年。”

“就,就是……就是那个……”米克忽然被这个问话噎住,支吾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如何作答。

“因为同情吗?”阿蒙莱德的声音很温柔。

米克听完连连点头,但阿蒙莱德继续说:

“但是米克小兄弟,每年在艾丁格尔这种孩子数不胜数,你光通过买下一个两个,是改变不了这个现实的……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你要买下的,究竟是那一个孩子,还是那,一,类,孩,子?如果是后者,到了圣树学院……”

“停,弟弟你停一下。”

正当米克刚刚下定的决心再次开始动摇的时候,席德突然发话了。

“两位,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先听我讲完,你们再继续你们的争论。”

席德清了清嗓子:“之前的一天我去莱特港的海边游玩,在沙滩上走了几圈。那时刚好是退潮,沙滩上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水坑。”

“有些鱼就在退潮的时候被困在了水坑里。如果放任不管,它们将在几个小时内水坑干涸之后就干死在沙滩上。”

“那时,我见到了一个小孩,他从水坑中把鱼一条一条捡了起来,扔回远方的海里。”

“我问他:‘这沙滩上这么多条鱼被困住了,你一条一条扔回去,又能救下来多少条鱼呢?’”

“他一边扔一边说:‘我救下了这条,这条,这条……’”

“我又问:‘那救下这些鱼,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说,这些鱼和他确实没有关系,但是他还是继续自己的动作,一边扔一边说。”

“‘和这条有关系,和这条有关系,和这条也有关系……’”

“好了,好啦,我的故事结束了,两位还有什么意见上的分歧吗?”席德终于露出了笑容,在两人眼前各挥挥手。

阿蒙莱德笑了一下,摇摇头。“哥哥你还是这么会讲故事,是我错了。”

席德耸耸肩,和阿蒙莱德一起笑了起来。

此后,米克一直记着当时席德说的一句话。

“拯救他人不需要理由,帮助他人不需要借口。”

 

多年以后,娜塔莎逐渐明白了自己曾经疑惑的事物,也明白了自己的未来。

她曾经想反抗过,但是她发现自己的人生早已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自己早已错过了离开的时间。

那段时间她开始绝食,开始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她尝试用自杀——这个被常人认为是懦弱的方法来逃离这一切。

但是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她还有很多怀念的东西,她还不想死。

但是她更不想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像她那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因性病而死的母亲一样最后屈辱地死去。

在她十二岁那年,改变她一切的人出现了。

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在一天冲开了妓院的大门,确认了她确实叫“娜塔莎”之后,豪气地把一大笔钱往老鸨脸上一扔,大声喊:

“这个女孩我要了!”

她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这里。那个叫阿莉雅的女子对她十分亲切,如同失散多年的姐妹一般。

她不敢。她实在不敢接受这没来由的好意。

娜塔莎于是换上了女仆装,像一个女仆一样伺候着阿莉雅的衣食起居。

但是阿莉雅不需要有人伺候,准确来说她不需要女仆。但是阿莉雅从来不直接说明这一点,默许她继续穿着这一身装束,继续笨手笨脚服侍着她。

娜塔莎知道阿莉雅只是在让她心安理得,阿莉雅也知道娜塔莎知道阿莉雅在让她心安理得。但两人从来不说这件事。

娜塔莎曾经在两人一起泡澡的时候又一次问阿莉雅,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为什么把自己从那个魔窟拯救了出来。

阿莉雅听完,总是会说:“我从你五岁那年就开始找你了,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骗人!”娜塔莎立刻回答:“你就比我大三岁,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你?还有我们俩的长相,一点相像之处都没有吧?”

每当这时,阿莉雅总是会笑着摸摸娜塔莎的头发,笑着说:

“是啊,我确实在骗你,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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