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盐,鸡蛋和两分钱

注:与@cxl的短文系列不同,本文除人名,人物关系外,都是真实事件。

 

老家的梁三叔还是那么的喜欢吃鸡蛋。

梁三叔,真名叫梁三元。他和我可以称得上是老乡,和我的父亲是邻居。

他和我父亲是小学中学同学,后来考了大学,离开了老家,两个人各有一番事业。梁三叔现在是一家跨国企业的高管,工作繁忙,但是每年都会回老家看他的父母。

两个人是那一届过得比较好的几个人之一。

他很喜欢吃鸡蛋。以前我不懂事,管他叫鸡蛋叔叔,他至今还拿这个打趣我。

今年我回老家,果然又看到了他。村子搬迁,村民都住进了楼房里,那一个个平房变成了如今的公寓楼,只有那个集市和农田默默诉说着往事。

 

“三叔!”我喊道。

搬迁之后,梁三叔就住奶奶家楼上,往来很方便。我还记得当时去他家一趟要走一里地,累的我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我从未徒步去过那个集市。整整将近五公里的路程,我一定要坐车,实在不行就骑自行车。

我给梁三叔家捎去了一包橘子。梁三叔的母亲,梁奶奶看到我来了,笑呵呵地去厨房里面包包子。客厅里就只有我和梁三叔——我父母在楼下帮爷爷奶奶包包子呢。

梁三叔笑着招呼我坐下,剥着橘子皮。这橘子是我带过来送给他的,但是他还是催着让我吃。

我让他吃,这是我买送给他的,为什么最后吃的变成我了呢?

梁三叔低着眼,用指甲划着橘子皮。“裘斯培,你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橘子和鸡蛋的故事。”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来,广大农村地区仍然是贫困带。这是我父亲的童年,也是梁三叔的童年。

爷爷年轻时是一个机械厂的技术工人,父亲家当时条件尚可,但是梁三叔家就不是如此了。他家是农民,世世代代都是。

在那个时代,农民的生活往往不尽人意。

梁三叔家就是这样。梁三叔家里其实不穷,问题是他家里有三个孩子,不然为什么他叫做“梁三元”呢?所以平摊到每个人头,生活条件就差了。

梁奶奶擅长养鸡。当时他家里养着十只鸡。这些鸡有公有母。平均下来,每一天都会下蛋。

但是梁三叔没有办法吃到。

每三天一次,三个孩子轮流拿着三个或者四个鸡蛋,在清晨学校还没有开学的时候顶着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独自走上那五公里的路程,卖了鸡蛋,换成家里必须的盐。

问为什么让一个孩子做这件事?因为梁奶奶,梁爷爷在天没亮的时候就要下地干农活了。

集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各路的商贩都在那边叫卖着。有的人专门收购各个零散户的鸡蛋,把它们运到县城去卖。卖了鸡蛋,就要去买盐。一包盐,算好的价钱,正好就是三个鸡蛋的钱。

如果今天走运,多了一个鸡蛋,那就要再打一点香油。正正好好。

家里养鸡的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鸡蛋。白煮蛋,不论老小,一人一个,上面再按照个人喜好加一点调味料:平常难见的酱油,花椒……

所以梁三元现在特别喜欢吃鸡蛋。

而这个故事,就是关于鸡蛋,集市,和……两个橘子。

 

七岁的梁三元已经卖了两年的鸡蛋了。

集市里面的人很多,人很杂,但是大家都互相认识。“梁三元来卖鸡蛋了?”

“四个鸡蛋,这次是不是还要打一瓶香油啊?”

“哈哈哈,你小子五岁就卖鸡蛋,到时候做生意一定能发财……”

集市上的人都认识他。两年前他第一次来,是跟着大哥来的。大哥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鸡蛋收购商,向他展示了如何卖鸡蛋。

现在,他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鸡蛋收购商。

“四个鸡蛋,个挺大,给你个友情价,一角七分。”鸡蛋收购商长得人高马大,但是人却是很温柔的。四个鸡蛋原本的价钱只有一角六分,这次他多给了一分钱。

一包盐,正好是一角二分。

今天拿着四个鸡蛋,还有剩下四分钱。他拿着那个小瓶子,用来打香油的,梁奶奶还让他打四分钱的香油。

香油摊是邻村人开的,所以没有什么讲价的空间。他还是轻车熟路,向那个方向走去。

两边经常有叫卖声。

“鞭炮——穿天猴——二踢脚——”

“花布——白布——”

“猪肉啊——新鲜的猪肉——”

这些东西只有过年的时候有,有些东西甚至梁三元从未见过,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橘子——一分钱一个啊——便宜卖啊——”

他停了下来。

有的时候,嘴馋真的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像这一次,他就对这几个橘子嘴馋了。

他看着那些橘子。同班同学(比如我父亲)曾经带到学校里过,分过他几瓣。他隐约记得橘子的味道。但是那一次,他就如同那吃人参果的猪八戒一般,一口吞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嘴馋了。

“来……来一个。”他怯生生地说。

“两个起卖!”那个卖橘子的也是别村的,不认识他。

他咬咬牙,买了两个。

他走了回来。手中拎着一包盐,三分钱的香油。那两个橘子被他在半路上解决掉了。

“我回来了。”

梁奶奶看了看他手中的香油。

“不对!”

他心一凉。

“这香油就只有三分钱!”

他的良知告诉他,他不能诬陷卖香油的缺斤少两,但是他的求生欲告诉他,他不能说自己嘴馋买了橘子。

二哥当时贪玩买了几个炮仗,被罚一个晚上不允许吃饭,这件事他还记着呢。

“那一分钱呢?”

他一咬牙,说:“掉,掉了……”

“掉了?”梁奶奶有些狐疑。

良久,她叹一口气。“吃饭吧,等会还要上学呢。”

 

梁三元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放学回家,他发现母亲竟然不在家。

“妈妈在哪?”他问父亲。

梁爷爷当时刚刚从地头下来。他看了看梁三元:“在集市呢。”

“什么?”难道是母亲去问自己有没有乱买什么东西了吗?

此时是晚春,这一天从天亮就开始下着毛毛雨。雨水多了,乡间的小路上泛起了一阵雾。

“母亲……”

他从父亲那里得知,他上学去之后,母亲沿着他早上走过的路,一步又一步地仔细检查,看看他是不是把那一分钱丢在了那个地方。

一个来回,没有找到,她又跑了一个来回,还在集市上看了一圈,又一圈,再跑一个来回……

晚春农活其实不多,父亲一个人就可以操持。母亲在那条路上徘徊,往往返返……

一次往返,十公里。

梁奶奶那天半夜才回家。

 

“三元,你和裘斯培说什么呢?”梁奶奶忽然走了进来,“包子好了,新出来的!”

“啊,妈我在说小时候的集市……”梁三叔有些尴尬。

梁奶奶笑着对我说:“你梁三叔可粗心了,有一次落了一分钱,找也找不到……”

“呵呵……”梁三叔笑着。

“三叔,梁奶奶还不知道吗?”

梁三叔剥着橘子,默默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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